纯爱派(88)
于是他先骗杀了他爸,又闷杀了他妈。
那天在下雨。巴伦记得很清楚,他捂死她的时候背后打过一声雷,仿佛在给他鼓劲,于是他镇定地做到最后一秒,然后才拿开枕头,用手把她那一直以来都苦兮兮的、凄惨愁苦的脸扯成个笑脸,用胶带固定好,才从病房离开。
他推开乔治的门,正好看见乔治摘了眼镜在哭泣,看到他进来又惊讶又有点气恼。巴伦看见乔治桌面上那份给他女儿下的《病危通知书》,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他没听乔治如何咒骂他,也没理会路上任何问他妈妈怎么样的人。
他走进大雨里。
瓢泼大雨浇在他身上,哗啦的雨声压过身后响起的嘈杂,人们发现他母亲的死,拉响了警报,巴伦在雨里奔跑。
他疯狂地跑,追他的人越来越少,本质上他和母亲都一样,是无人问津的野草,对谁都不重要,等他跑到垃圾场时,身后空无一人。
巴伦抬着头看这肮脏丑陋的门牌,高耸的铁门和残破的字母。雨把铁门上的锈斑冲刷下来,苦味的水落在他的嘴里。
门口有个男人,举着伞,本正准备进去,但是注意到了跑过来的巴伦,便转身看他。男人戴着圆礼帽,穿着高领毛衣,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挡住了脸,巴伦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富贵的味道,隔着雨幕也飘飘摇摇地散过来。
男人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巴伦,走近他,跟他说:“你像条狗一样。”
巴伦想杀了他,什么也不为,这个念头很强烈,完全只是因为这个男人看起来很有钱而已。巴伦觉得自己要死了,犯了罪可能要死了,死之前想做点什么,否则他死之后,就会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穷小子受生活的折磨杀了父母,又在垃圾场自杀,是个令人扼腕的悲剧。可如果杀了这个男人就不一样了,杀了他,巴伦的故事就会从“残忍和令人作呕”变成“凶恨而令人恐惧”,杀一个过得很好的人,杀一个没有任何错误的不相干的人,大家才会知道他有多么愤怒。
但男人说:“我得给你份工作,你就待在这里吧。”
巴伦抬起眼看他,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垃圾场没有人来,你是安全的。”
巴伦舔了舔嘴唇,只有苦涩的雨水,不知道为什么,一股下水道的味道。
后来他在这里活下来,和老头儿一起打点着这个地方,他在这里捞了很多钱,读了很多书,长了很多本事,懂得了很多道理。老头儿和那男人从未一起出现过,但巴伦从来不过问。他手上有几十个白塔人欠他的人情,他已经靠这些抹掉了自己在这里的一切记录,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新的姓氏,他见过高贵人士的另一面,那些下流龌龊、怯懦无奈的另一面安抚了巴伦强烈的狂躁、偏激和嫉妒,他逐渐平静,逐渐接受这里的规则——因为他能得到好处。只是在看到那些更高高在上,或者更心底纯粹的人时,会唤起他深埋的一些情绪。
但总而言之,一切如他所愿,他一定会有机会去爱尔兰,就算不是借着艾森这个白塔人,也会有别的白塔人,他在阴暗处如鱼得水,这一切都靠他自己。
抛开他不能见月亮这一点。
但今天一切都改变了。
艾森改变了一切。
他回忆起以前曾支配过他、席卷过他、淹没他整个人的,对他人的嫉妒,以及与这嫉妒如影随形的、暴烈的杀意。
这世界不公平,我得到的太少了,这世界不公平,他们过得太好了。
他坐在地上,远望见天边,燃烧的白塔和银塔,冲起的火光,绑在塔上哀嚎的赤/裸的高贵人,和他们那些哭得撕心裂肺的养尊处优的小孩。但这些都已经无法安慰他,因为艾森还在,因为艾森还在最上面。
巴伦的嘴里一股血味,他的手在颤抖,腹部抽搐不止,他觉得自己的器官在往外挤,他心里很清楚,他要变成怪物了。没办法,过分强烈的感情,会让人变成怪物,无论是愤怒还是痛苦。
但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巴伦猛地回头,看到了洛斯。
洛斯看起来正从伤势里恢复,行动还显不便,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扯出个笑容:“你看起来像只鬼一样。”
巴伦看着他,没有出声。
“你想杀了他吗?”
“……”
“会有机会的。”洛斯说,“等时机成熟,我会给你创造这个机会的。”
巴伦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他:“那你要什么?”
洛斯看了眼巴伦几乎塌陷的腹部,略微抬抬眉:“你的精神力很强啊。”
“你要什么?”
洛斯的瞳孔变成黄色,朝他笑笑:“想不想和魔鬼做个交易?我要你的灵魂。”
***
芙里佳和扎克经过这里,看到了崖上的巴伦和洛斯。扎克问:“他们在做什么?”
芙里佳心事重重地瞥了一眼:“下棋吧,谁知道。”
扎克闻言看了她一眼:“你心情很糟糕啊?”
芙里佳叹了口气:“抱歉。”
“因为白塔和银塔的暴/乱吗?”扎克指指远处的火势和硝烟。
芙里佳只是看了一眼。
“看来你的表彰式不会再开了。”
“那也不是我在乎的。”
“现在你是唯一的英雄,”扎克说,“如果你要救他们,只要是你开口,人们会听的。”
芙里佳没有说话,他们仍然朝前走,他们从平原走到树林边,风从林中吹出,带来一阵潮湿的清香,但也不会再保持多久了。
“我以为我想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芙里佳这时候才回答,“但我可能并不想。”
扎克只是看着她,陪着她走。
到树林边时,扎克问她:“要进去散步吗?”
芙里佳望了一眼幽深的树林,摇摇头,无精打采地转回身:“不了。”
这时,林边有个人打了个响指,芙里佳转头看,看到一个戴着黑色尖帽,披红袍的女巫。女巫朝她看看,又看看旁边的扎克,咳嗽了一声:“咳,能跟你说几句话吗?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
芙里佳犹豫了一下,朝她走过去,扎克担忧地提醒:“芙里佳……”
芙里佳朝他笑笑,示意没关系。
这个女巫摘下帽子,咳嗽了一声,一条手臂撑着树干,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副准备很久的样子,让芙里佳想起了那种放学后在校门口等心上人的学生。
“厄休拉·勒古恩有篇小说叫《那里离开奥米勒斯的人》。大意是关于这么一个假设,如果美好和繁荣建立在一种剥削上,但剥削某一种族是不公平的,剥削某一群人是不公平的,那么如果当这种剥削可以尽可能地缩小范围,缩到一些人身上时,如果这些人是少数,发不出声音,是不是就不必作数?”
“孩子们也死在这里。”芙里佳说,“放在远处,城镇不必知晓,人们才能过活。”
“所以这就是意义?”
“就像建造塔,社会的结构要求有些人待在下面,来托起一切,来稳固一切,没有底座的稳定,何谈建起高楼大厦。”
“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在下面托着?”
“因为人们了解善与恶,因为基本的准则是正确的、善良的,颠倒巨塔和大厦是疯狂的,伤害塔上一层的人是残忍的,所以束手束脚,所以……”
“你这么想?”
“……不,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芙里佳犹豫起来:“我知道……我猜就像谁说的,‘因为人不可能认识善与恶。倘若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那又何必认识他妈的什么善与恶?’”
女巫有些奇怪:“所以,你不想回去了?”
“我不认为这个结构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女巫突然兴奋起来,语速很快地说道:“那我……或者你是否……也许……我的意思是……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