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派(132)
伏基罗一头冷汗,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会儿连连点头,说:“很巧,真是很巧。”
他的好大儿吮着指头咯咯笑。
还有一次,伏基罗带这小子去红灯街,有个老妈妈对这小孩子爱不释手,说以她阅人无数的经验来说,这个长开应该很不错。伏基罗正愁出手,具体怎么个“不错”他也懒得问,就说:“你喜欢啊,喜欢送你啊。”老妈妈生怕他开玩笑,接过去就走了,伏基罗关上门去抱床上他的露水情缘。那女人正在涂指甲油,抖抖肩膀甩开他,叫他别闹,又问他知不知道那老妈妈要孩子干什么,伏基罗随口问了一句,女人告诉他,养几年卖给外面的人。伏基罗偏头去看床边的表,然后又问:“卖给谁?”女人咧嘴一笑:“能卖给谁,你觉得小孩子还有什么用处?”
伏基罗在床上趴了二十多分钟,女人叫他起来洗澡,等拿好了换洗衣服站到门边,又不进了。他掏烟往外走,说去散个步,然后去找那个老妈妈,把他儿子要了回来,出去吃了一顿快餐。他儿子刚长牙,拿什么都往嘴里放,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伏基罗就跟他对望,服务员诧异地慢慢把薯条放在两人中间,父子还在互相盯。
伏基罗摇摇头:“你真是我冤家。”
他冤家打了个嗝,舒舒服服尿在了桌上的薯条里。
自那以后,伏基罗不屈不挠地多次扔过小孩,但他们俩仿佛两块吸铁石,无论怎么扔,这孩子兜兜转转都会回到自己身边。最离奇的一次,是他把孩子留在某市港口的一户人家,后来听说那户人家被人寻仇,全家都死了,当时伏基罗心想,那小子是不是也挂了?按捺不住去了看了一眼,他儿子被放在衣柜里就剩一口气了。伏基罗把他抱出来,带走了。
在伏基罗的单方面缠斗中,安德烈长大了。
自从孩子越长越大,伏基罗发现扔小孩行不通,因为孩子们有记性,把他留在港口,他知道找路回来,把他放在荒地里,他甚至还知道搭车和打电话,而且老天爷,有一次伏基罗把他留在了大商场,自己准备远走高飞,这小子居然报警了。伏基罗到警务室的时候,他儿子正在一群警察阿姨的瞩目下画画,看见他也就是抬起头,对着他很酷地点了两下头。伏基罗话不多说,拉上儿子就走,他决定做得正确,因为四十分钟后,他的通缉令登上了所有新闻。
伏基罗此时,也摸索出了新的自由路线——山不动我动,他准备跑。
当然他是给儿子留了点钱的,跑的前一晚他还在和艾丽莎喝酒,浑身散发着一种即将远走高飞的气场,艾丽莎趴在他肩膀问:“那你儿子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伏基罗耸耸肩:“长着长着就大了。”
“他怎么在这里活下去呢?”
伏基罗回答:“总会有办法的。”
然后伏基罗离开了。
他往奥古杜河下游走,就近住了下来,过着早赌晚嫖的快乐生活,偶尔他和一些军官夫人纠缠不清,夫人们喜欢他那背负着百亿悬赏、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徒名号配上他一张潇洒帅气的脸,以及那种多少带点沉郁的气质。
有天小镇上在放烟花,伏基罗自己走在街上,远远望见天空放出一只鸟的形状,他咧开嘴笑,转头说:“喂安德烈,你小子见过这个吗?”
然后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那小子抛弃了。
然后他挠挠头,在人声鼎沸中朝自己的小房间走去。
他的房间在廉价酒店里,他时常换地方,房间对他来说没什么重要的。这会儿他躺在短小的床上,脚已经伸出了床尾,抬头盯着漏水的天花板,左边的房间有人在吵架,右边的房间有人在打架。他想起来自己的儿子。
安德烈没什么特别的优点——在伏基罗看来,不过人人都说他会长成帅哥,伏基罗想那可坏了,因为这小子从小就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安德烈刚六岁的时候,模样很招人喜欢,别的孩子被人摸摸抱抱就会哭起来,往父母身后躲,但安德烈就不,谁都可以摸他或者抱他,但要给他好处,一颗糖或着冰棒。别的孩子总是瞪着圆圆的眼睛惊慌又好奇的观察世界,一惊一乍仿佛纪录片里草原上的鹿,但安德烈喜欢装大人,跟着伏基罗混在酒吧里,撇着嘴皱着眉,翘着二郎腿,盯着架台上的电视,手指夹着棒棒糖当烟,摇摇头叹气,说些什么“这世道不好了”“民选投克拉斯基的人都疯了”。尽管他还不理解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转眼安德烈就十一岁了,从一场剧烈的爆炸中恢复,没什么大碍,能吃能喝,身体健康,长过了“狗都嫌弃”的闹腾年纪,就开始装忧郁,起码伏基罗是这么觉着的。安德烈除了喜欢故作深沉、沉思望远,说些“故乡”、“流浪”这样的电视剧常用词语,还喜欢画一些画,写一些不明所以的诗,弹弹吉他,但伏基罗知道,安德烈学什么都是浅尝辄止,兴致来了学学,很快就又放弃了。那个年龄的时候,安德烈很喜欢学伏基罗,学着喝一两口酒,打一两把牌,和伏基罗穿父子装,戴相同款式的墨镜,一个小一点,一个大一点,安德烈还会替伏基罗去给女人送花、送丝袜、送避孕套。
伏基罗想到这里笑了下,现在左边房间在打架,右边房间在吵架。
反正都是廉价酒店,反正都是四处漂泊,反正都是居无定所,他有时候会觉得他在世上最熟悉的人是他那个便宜儿子,他想到“家”这个词,顺便第一个会想起他儿子。
所以他收拾收拾,回去了。
他回去的时候距离他离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他那个刚12岁的儿子瘦了一大圈,穿了件吊带背心,肩膀的骨头凸起,头显得非常大,坐在一片狼藉的房屋正中间地上背对着他,弯着腰,背部弓出一排脊椎的形状,正在用手抓泡在袋子里的方便面吃。发现他回来,转过身,冲着他点了下头,继续吃。直到吃完,扔掉,又冲他点了下头,去睡觉了。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切如旧。
事实证明,伏基罗再怎么偶尔“恋家”,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跑,他总是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就心里痒痒地想要离开,安德烈对他来说或许不算真正的家人。尽管安德烈其实从没给他添过麻烦,但他本性如此,长时间看到固定的人会让他有种生活也被固定的感觉,而他大概血液里就流着不安分,时时刻刻在向外涌,于是他也停不住,总是想往外跑,或许是因为某个女人,或许是因为某场赌博,或许是因为某单生意,或许只是因为天气很好,他出去转转,就打算一去不复返。他走,从来不留任何口信,也不保证归期,他做好了再也不回来的准备,把手头的钱都留下,也不知道够不够安德烈生活。
可伏基罗又仿佛被下了诅咒,即便离开,却过段时间又厌烦,再掉头回来,回家。安德烈从未对他来去表示任何意见,好像他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两天,而事实上伏基罗最久的一次,离开了一年零三个月。
他每次回来,安德烈都会长大一些。
十四、五岁的时候,伏基罗就带着安德烈上过前线,一开始只是帮忙打杂,处理边角料,后来大家发现安德烈意外地干得还不错,冷静聪明,专注谨慎,心理素质极好,安德烈说自己有与众不同的心理调节机制。伏基罗记得很清,有次他们走过一个屠杀后的村庄,惨状连伏基罗都不愿多看,这时他儿子拍拍他的肩膀,咬着偷来的雪茄,戴了顶星帽,在学切格瓦拉讲话:“伏基罗,我的同志,死去的人只是换了个方式在我们身边。”伏基罗不轻不重地轻轻扇了他一巴掌,叫他少说话。
安德烈那时刚抽条,穿一身连体的黑色作战服,苗条纤细、雌雄莫辨、身手矫健,肩上、腰上、腿上挂着手榴弹和刀,被派去做前锋打暗哨,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扫过敌阵。那会儿他们叫他“Black Blade”。
有一次,他们要在林中拔掉一个据点,伏基罗作为队长,交代下任务。晚上十点十五分,他们入林。小队一共五个人,按“二-二-一”的队型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