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派(212)
所以艾森,我从未因你设计杀人而对你错目,教化本就是个漫长的历程。
顿悟的契机,于我,就是他。
多年以后我侍奉主,每当我内心有恶念之时我就会想起他柔顺的双眼,告诫自己我们的使命就是要拯救羊群,更何况,在他们柔顺平静的目光中,自然有忍耐的力量,这种力量才是真正隽永而无与伦比,这是人类能达到的最高远的柔韧。我被给予了‘重生’的力量,当然也感受过迷茫和困苦,甚至还有更多不堪的情绪,但将之视为通往命运答案的路途,你也会和我一样,在其中找到意义。我们在做的事,就是在朝圣之路上的叩拜,只有在俯身时抛弃自我,才能在仰身时融于天地。”
艾森用非常不理解的表情看了他一会儿:“我从不欺负同桌。”
神父顿了顿,苦笑了一下,似乎在体谅艾森尚且年幼,不懂他的理念。
“而且,”艾森转过身继续去看书,“你觉得你又能控制我多久呢?”
神父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而告诉他:“明天晚上我们去希尔韦敏教堂,大家想见见你。”
艾森耸耸肩:“随便。”
神父还想说什么,见艾森不理他,只好站了起来,他向艾森道晚安,艾森只是敷衍地摆了摆手臂,他便低下头离开了。
他的手中握着十字架,向楼上踱步,他已经尽可能用浅显的语言,试图将自己体悟过的一切传达给艾森,可是艾森油盐不进,艾森似乎不会被“伟大”触动,无论是伟大的人、伟大的景还是伟大的精神,就连安德烈那样世故的人,在纯粹的信仰面前都会憾动几分,但艾森年纪轻轻,却这么不容易感动。
是不是因为生命中不太缺少什么东西,所以不需要过分强烈的情绪做补?
神父叹了口气,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不点灯,没有床,布局就和原来那座教堂的忏悔室没有差别。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走到角落里,慢慢地摘下十字架,脱下衣服再规规矩矩地贴好,他赤身裸体地平躺在地上,将手放在胸前,合上眼入睡。
烛火在他周围闪烁,受难的耶稣像,脸一半在烛火中发出橘红色,一半匿于黑暗。
他是来受苦的,他不需要什么舒服的床、美味的食物或是情/欲的爱,他只有一条路,他只有一件事,他只有一份爱。信仰。信仰。信仰。
他内心喜悦充盈,很快地入睡了。
深夜又过几刻钟,地上的烛火熄灭了一半,离清晨四点还有两个钟头,忽见天空一道惊雷,他梦中正有幼子狂磨刀,绵羊咬碎狼喉,血沾了他一手,上帝之国背他而去。
闪电一道白刺破房间的黑暗,神父猛地惊醒,连滚带爬地翻身起来,他满头大汗,手脚颤抖,他抓下带钉长鞭,扑到耶稣的脚边,抓紧十字架,一遍又一遍亲吻耶稣脚边的土地,他忏悔,并对自己进行鞭笞。
那鞭声带起呼啸的风声,又响亮地击打在他的背上,顿时血流如注,他在一鞭后俯身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他再抽一鞭,俯身祷告,他的背后鞭痕交错着流血,痛苦使他口齿不清,他的嘴不自觉地留出口水,手脚发颤:“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他因为这疼痛倒在地上,又撑着手臂跪坐起来,咬紧牙齿,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再次举起鞭子,脸伏在地面,将力气聚集到胳膊上,再狠狠地于空中绕一圈,那沾血的长鞭甩在了他的背上,又轻声挤出祷告:“主啊,求你掌管我的思想,使你的思想成为我的思想,使你的目标和抱负成为我的目标和抱负……让我装满你的爱和同情,使我成为一个你完美意志的器皿……求主把我改变得更加像你,把我放在一个圣洁的地方,并让我留在那里……因为圣洁的地方,就是直门和窄路……”
他在地上抽搐起来,撑着颤巍巍的手臂跪坐,清晨的光洒在了他的身上,一方巴掌大的高窗前有只鸟在叫,烛火在风中燃最后一段光,他一半在熹微的淡蓝色晨光中,一半在暗黄色的烛火中,伴随着鸟啼的,是他的鞭声与颤巍巍连不成句的祷告:“主啊,求你将我身心的魔鬼打到无地坑不再上来,求你用光烧毁我魂里的自发己意,烧毁一切想要吞吃我灵魂,杀害我灵魂的力量……烧毁我的恶习,成瘾,幻想,信从的虚谎,自由主义和不真实的力量……烧毁一切不是你栽种的,烧毁一切不是你教导的,烧毁一切不属于你的……你荣耀之名应当被称颂,从今直到永远……诸天籍你口中的话而造,万象籍你口中的气而成,因你说有就有,命立就立,愿全地都敬畏你的圣名,愿你的临格常与我们同在……哈利路亚……奉主圣名。阿门。”
他在颤抖中喃喃自语,血和口水流淌在他身边,他干瘪瘦弱的灰褐色躯体如同一截枯木,倒在一摊血水里,晨光拂照他一身,烛火尽数熄灭,他在日头照来的第一缕红色的光前,闭上了眼。
***
夜晚,他带着艾森向希尔韦敏教堂的祭坛走去,那里有数百名主教在热切地等待,艾森兴致缺缺地跟在普鲁伊特神父身后,周围有个眼睛亮晶晶的年轻神父,崇拜地跟在艾森身后,恨不得伸手摸摸他,但终究没敢伸出手。
“大家都想见你。”年轻神父轻声地凑近,小心翼翼地说,“我们都在等你。”
艾森没理他。
见什么?等什么?难道要给他们祝福……艾森觉得这群人也真是有意思,上赶着给自己献忠诚,本来没想当神,既然大家这么坚持,勉为其难陪各位玩玩好了。
走进空旷的前厅,尽头便是一扇巨大的双开门,门面金碧辉煌,纹饰复杂,随着他们走进,里面有两个人拉开了门。
仰头便是高耸的基督像,穹顶竟有五层楼高,圆顶回拢着艾森的脚步声,在这静谧中沉沉如钟声,大扇大扇的彩色琉璃窗环绕着四周,月光勾勒出圣母与天使的像,一条红毯直达祭坛,路边站着百来位白袍红袍主教,他们无一例外,低垂着头。
普鲁伊特为艾森让开路,艾森向前走了两步。
主教们的身形随着他动,如同向日葵追着太阳,但全都避免着抬头,刚才跟在他身边的年轻神父,此时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这群人严阵以待,似乎在等待为国王加冕。
艾森脚步轻快地向前走,普鲁伊特沉重地跟在他身后。
“我需不需要说点什么?”艾森转头问,“誓词?宣言?还是感想?”
普鲁伊特摇摇头,现在他也不出声了。
艾森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教皇。
“为什么教皇不来?”
普鲁伊特俯下身,凑在他耳边,用气声轻轻耳语:“神使不得见古神。教皇是神使。”
艾森冷笑一声,很自作聪明地讲道:“我懂,他是最高宗教领袖,其他的宗教领袖也不可以见我,比如……”他发现普鲁伊特停下了脚步。
普鲁伊特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艾森要独自登上祭坛。
艾森也不怎么怯场,他认为这毕竟是属于他的时刻,独自一人也没什么不好。他清了清嗓子,一步一步踏上祭坛。
台下的人都低着头,避视古神继承者,只有背后灿烂的月光和诸天神明俯视着艾森和这群人。艾森抬头看,他头顶的花篮中有玫瑰花瓣飘落,落在他头上。
他扫视台下的人,一种异样的情绪冲上他的心灵,让他迫不及待地仰起头,这就是一种位于人上的感觉,这就是可以随意驱使人的感觉,这就是有奴仆为自己效劳的感觉。艾森不需要付出什么努力,就轻易地驱人如牛马,“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什么比踏在同类的头上更让人感到命中注定为将了。
他顿感呼吸畅快,有什么东西敲打他的神经,他可能要对这东西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