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派(204)
雨前的风渐渐加大,安德烈的背后传来伏基罗身体的热量。
伏基罗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觉。安德烈转头看看,又转了回来。
树叶在地上打转,因为穿得薄头开始发晕,或许要感冒。
很多年后,安德烈鬼缠身的时候会回忆起这一天,这个场景。
伏基罗的来来往往,吊起了安德烈的心跳,他再这么说服自己不在意,可还是因为伏基罗将自己的生活割得零零散散,如同一群离散点,伏基罗在的时候是一条线,他不在的时候是一条线,各条断线跳跃交错,安德烈觉得自己起起伏伏。
起起伏伏,再加上缠着他的看不见的魂灵,都帮助他磨灭心境的异动。他没有真正期待过什么,也没有绝望过,他靠自己凑合得七七八八,尽量平淡地过活。
偶尔他碰上火一样的人,偶尔他读激荡的小说,那里面的人为爱为恨要死要活,为情为欲上天入地,安德烈都触碰不得,他从来没能大疯一场,有些时候他鼓起一种劲头,但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他坚持某项事情,也不是因为热爱或执念。这种平淡,是他天赋所有,加以刻苦压抑得来的平和。这种平和,帮助他度过无数个伏基罗毫无理由的抛弃和归家,阴魂不散死于他手里的亡者。
当然,如果一切重来,很多事情不必走向极端,他会做出更聪明成熟的选择。
安德烈一直认为,一切重来的最好时间点,就是这个看送葬队的阴雨沉沉的下午。
那时他朦朦胧胧因为伏基罗第一次的离家滋生了自我意识,安全感尚未被完全磨灭,而他日后拼命吞咽的苦果——亡灵,也还没有发生。
现在他被绑在圆柱上,太阳即将把他晒死,风沙已经淹没到小腿,极目不见一片叶,一张帆,固定在沙漠中,竟有种在茫茫海中漂泊的错觉。
一切都错得太多,错误引致如此。
他太累了,已经很久没有睁开眼,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死,过往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到底还是锻造了他,除却意志竟能被动强硬,身体也准备榨干最后一滴血。
在热风中,他甚至感觉到身体被风吹动,像一块薄布。
他几乎已经不再流汗,他看自己发紫发黑的手指,却连一只虫子都没来咬他,这地方连虫子都活不下去,也没有一颗绿色植物来这里碰运气。
他的膝盖本就在打颤,身体又突然抖了一下,猛地向前跪去,又被荆棘扯了回来,他惨叫一声,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声带都被烧毁了,他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几乎就只剩了一张皮。
即便这样也还活着。
多久了?多少天了?
他任由血流,幻觉在远处和耳边发生着,他只能闻到铁锈味和阳光的臭气。
他低下头,脖子下弯,盯着自己的胸膛数肋骨——一、二……他的腹部神经性地抽动,里面看起来连器官都蒸发了。
想点什么呢,想点什么来打发这死前的折磨的时光呢。但想又为了什么呢,反正也没有希望。
只是在等,只是在干熬而已。
恨谁,恨谁也没有力气恨,谁也不想,想要一口水,或者死亡。
生死应该选一条路,而不是在这里无边炎炎烈日下苦等,等也不知道等什么。
难自禁。
为什么他无法靠意念死掉呢,不像一颗植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沙袋,被挂起来,底部开了一个口,沙便从那里流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以前靠想象出水、湖泊、海洋,但现在他已经想象不出,那些都是一片赤红金黄色,太亮了。
原来人在太光明的地方也活不下去,因为动弹不得,宏日晒死人,无处可逃,又不许低头,等待是一场噩梦,因为终点无影无踪,除了受折磨这段生活根本没有其他意义。
或许这就是献祭的本意,不要血、不要命,你只是作为万千千太阳下的一根绑在圆木上的人,要的是你臣服,安静,做仪式要求你做的事。
那这太阳这么大,太阳下一定和他一样,遍地都是献祭品。
安德烈要睡了,他得睡过去,他被烤得快要烧起来,祈祷世界毁灭。
世界毁灭前,他又想了一遍他十二岁那条独自走过的长道,似乎这么多年从未真正从那里走出来,走啊走,向前走,让生活继续。
他应该想想谁的脸,好让美好的感情为命运画句号。
他转动荆棘枝,让锐利的刺对准脖颈——其实他早就可以这么做,只是生命可贵,而且他还没有想到谁的脸。
血从细细的伤口淌出来,黑红色的血液流速缓慢,但久了也能汇成一股细流,沿着粗刺向下落,吧嗒掉落在埋到腰间的沙堆上。
吧嗒……
吧嗒……
嘀嗒……
嘀嗒嘀嗒……
嘀嘀嗒嗒……
安德烈艰难地抬起头。
下雨了。
他下意识地缓慢而充足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水分拱进他的肺腑,他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太阳如同被击毙了一样燃着火向地平线上落,这并不是日月交替,好像太阳只是被挤走了而已。
安德烈挣动身上的荆棘,干枯的皮肤稍稍一蹭就呲地裂开,奈何手臂前荆棘的尾端倒着塞进一圈圈绕着的棘条内,得有个什么东西向外拉开它——尽管会很疼。
因为不知道这雨会持续多久,安德烈仿佛被点燃了一样拼命挣扎,担心这雨一旦停止,再回到那漫长的暴晒下,他可能就真的再也撑不过去。现在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努力弯下腰,试图咬出尾端,在浩瀚的暴雨中,他像一只弯曲的鱼干在垂死挣扎。
大雨狂躁,雨雾蒙蒙一片,满眼的黄沙此刻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从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风铃声。
安德烈猛地一愣,停下了动作,他猛地甩过头,以为有人到来,大喜过望,刚要张口,又安静下来。
向声音来处看。
在暴雨迷雾中,先是一个巨大的、垂着颈部、拢着黑袍的东西,他高约两层楼,宽阔巨大,兜帽下一片黑暗,应该缺乏一张脸。它拖着一支长杆,杆上细细碎碎的好多铃铛在一起响,声音竟能在这雨中清晰可闻。
它身后,是数十个和它一样的东西,缓慢而沉重地移动过来。它们的手里没有铃铛,但它们的身上拖着很多东西,似乎那些东西被勾在了、或者说挂在了它们身上——有一朵白色的花、一颗圣诞树的残枝、一个足球、一台电脑、一颗流血的女人头、一只男人的脚、一串涌动的肠子、一辆警车。
安德烈又抬头看了眼天空,远处黑蓝色的云在空中打着旋。
它们朝这边移动过来。
它们经过的地方,有一截几乎被埋在黄沙中的木枝,挡在了它们中的一个的前进路线上。那个它并没有动,直挺挺地朝前走,而那木枝被它一碰,勾在它的黑袍上,被勾了出来。
安德烈惊讶地看着,那木枝被向外拔,在这埋沙中拽出一根木该有多费力,但这木出土力破千钧,只是被轻飘飘地挂着它一脚。木挂上去,立刻开始腐化,如同时间在它身上加速,直到它干瘪成朽木,似乎一碰就碎。
直觉告诉安德烈,绝对不要引起它们的注意。
但这其实并由不得他,他在这里被固定,躲也没有地方躲。所幸粗粗一扫,他不在它们的路线上。
尽管这样,也足够近。
安德烈向后靠着木桩,几乎不敢呼吸,看着它们朝他走来,本应该清脆的铃铛声,逼近以后竟如同轰鸣天灵盖,它们带来一阵冷冰冰的硫磺味道,仿佛从地底八万英尺挖出的土,最近的那位,和安德烈有一指之遥。
安德烈看着它低垂的衣角,堪堪经过他的胸膛。
似乎安全。
突然起了一阵风。那衣角倏地飘起,飘向安德烈的胸口。
立刻,安德烈拼命深吸一口气,他因饥饿与暴晒而干瘦的胸膛猛地向后缩,他仰起脖子,这口气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控制,它的衣角飘来,衣角的风擦过他的胸口。
它慢悠悠地,走过,安德烈的脸憋出了紫色。
没有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