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派(188)
“……好吧。”
不过直到台苏里接近他,安德烈才真正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是个下午,安德烈照旧见完心理医生,准备去见神父。心理医生最近对他问的问题非常详细,有点令人招架不住。安德烈沉思着向门外走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留意到玻璃房里有人在喊他,直到一朵银莲花砸在了他的脚边。
安德烈迈出去的脚顿了顿,弯腰捡起了这朵花,他转身仰头,看见一个穿浅紫色衬衫的男孩趴在窗边朝他招了招手,要他上去。
因为和神父约定的时间还早,安德烈便过去找他。
台苏里在五层等他,手臂反撑着窗台,两腿交叉着靠窗站,笑吟吟地看着安德烈走过去。台苏里算不上样貌出众,但他脸庞干净年轻,自有一番活力。安德烈向来擅长欣赏他人长处,他隐约觉得台苏里是个想得很多,乐于表达意见又带点艺术家气质的那种人,另外多多少少有点吹毛求疵。
“找我吗?”安德烈把花放在桌面,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台苏里歪歪头:“我在画画。”
“你好像常在这里画,看来你很喜欢这个玻璃房。”
“是啊,我就为这个坚持来这里的,赫尔曼一直不想让我来。”台苏里转开脸看窗外,脸色忧郁起来,而后又笑起来,“我能不能画你?”
安德烈看了看手表:“那你可能要素描了。”
台苏里笑起来,拉过他,让他坐在西侧的窗边,又把厚重的窗帘束起,显出背景里的金边云彩、暗绿色的森林和一条彩虹般的河流。
接着台苏里站在画板后,开始画画。
他眯着一只眼,伸出铅笔对着安德烈比,画了几笔,又说:“你真好说话,不管我怎么拜托赫尔曼,他都不让我给他画画,随便把我打发了。”
“你也可以画别人,这里很多人。”
“我想画的人不多,起码相貌要有值得被画下的价值吧。”台苏里看看他,又盯着画板。
安德烈咂舌,摊摊手:“谢谢。”
“我还想画艾森,不过我没跟他说过话。”台苏里停下来,“他好像蛮奇怪的。”
“没有吧,他只是想法和大家有些不一样。”
台苏里用铅笔敲着下巴,回忆起来:“我记得有次我在跟下人说煮的咖啡不好,明明不关艾森的事,他走过来对我大发一通火,说什么让我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称呼别人‘下人’,要叫名字……”
安德烈听到这里又看了一眼他,艾森发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在这方面和赫尔曼有点相似:跟人起冲突时尤其注重体面,失态的事是断不会做的。台苏里或许有种喜欢夸张的倾向。
台苏里停下笔:“这里太远了,我得往前去。”说着他搬着画板架,拖着高脚凳来到了安德烈对面一手臂的距离,“这里很好。”
安德烈靠着墙看他。
“我觉得这世上的好相貌有很多品类。”台苏里坐下来,晃着铅笔,“以爱得莱德家的人为例,你看他们那些巨幅肖像画了吧,金银珠宝重雕饰。爱得莱德的家族像里,祖母柔丽端庄如Guido Reni笔下的美人,线条珠圆玉润;而到了赫尔曼,他的俊美是虽仍有古典意味,但这种俊美已经稍褪去柔和,让人想起Pierre-Auguste Cot的《暴风雨》中的男性,已经转而强调严肃、英武、神采和控制力;艾森承继了母亲艳丽而现代的脸部轮廓、眉骨与鼻梁,还有父亲深邃的碧绿瞳孔和薄而形状优美的唇,尤其那双非凡、任性、水光充沛的大眼睛,这些使得他的脸静而天真冷淡,动则娇态明艳动人。也许他现在还小你看不出来,但他现在就已经夺人眼球,只怕长大更是会令求美者目眩神迷。”
“……好吧,你说是就是吧。”安德烈点了点头,他对理论赏美没兴趣。
“你就不一样了,”台苏里话锋一转,“你在男人堆里会被叫作‘小白脸’,但和真正的美人比起来又显得是‘俊’而非‘美’,我大概知道为什么赫尔曼会迷上你,你有一些独特的男性气质:散漫潇洒、玩世不恭;但骨又是温热的,所以怜香惜玉、柔而不软。赫尔曼追求的,就是你这样一个轻佻英俊的人,为他神魂颠倒,挤出你的柔和蜜,统统给他——简单来说,他想让男人为他做女人。”
安德烈搔搔脸:“好吧老兄,我有点不太懂你是在讽刺还是抱怨,我听不太出来,不如你有话直说吧。”
台苏里一听,放下笔,拖着高脚凳子来到他对面,坐下来俯视他:“要进入所谓‘上流圈’,你们这样的普通人要不然靠上等相貌充花瓶,要不然就靠才高八斗做文妓,好不容易获得了入场券,接下来你就该举办宴会、参加画展、紧跟圈子风尚、和太太们交好,你为什么不去呢?怎么总是待在这里不和‘圈子’打交道呢?”
安德烈觉得有点好笑:“说到这个,赫尔曼倒也没有介绍过我‘入门’。我喜欢自己待着不行吗?”
“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你从没有真正地想融入,你知道这和你的本性相差太远,你内心深处认为,你早晚会走的,又何必紧紧扒着荣华富贵的门槛不放。仆从们其实也都是这么想——你是一阵偶然刮进豪宅的野风,赫尔曼或许短暂地眯了眼,终归每个人都还是会回到自己命定的位置上。”
安德烈啧了一声:“算上你,我到现在已经见了两个心理医生了,不过你比真正的医生话多多了,要不然你把对我的评价写封信放我门口吧,我晚点有时间再看。”安德烈站起身,打算绕过他走。
台苏里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你知道有些晚上,当赫尔曼在这里,却不在你房间的时候,他去了哪里吗?”
安德烈平静地看着台苏里,心想终于还是来了。赫尔曼避而不谈的怨懑,安德烈避而不视的矛盾。交往像是两人蹲在沙滩上垒城堡,辛辛苦苦、小心翼翼、你来我往地试探着,为两人关系舔砖加瓦,经过了那么多拉扯和反复,建造出了成果;但厌烦却能江河日下,一脚就能踹翻垒出的城堡,赫尔曼对安德烈再没耐心,安德烈对赫尔曼也没有留恋。
虽然这样想,安德烈还是耸耸肩膀笑起来:“去绕着山跑,再游过海峡,练铁人三项。”
台苏里愣了下,旋即笑起来。
如果安德烈没有会错意,他觉得台苏里贴在了他身上。“他来找我,但我一点也不开心,他来找我或去找你,其实都一样,他对待我们都是一样的,他只想从我们身上享受压迫的成功感,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乖乖地待着,他敲门的时候为他拉开门就好……”
安德烈扶了一下他,谨慎地拉开了一些距离。
“这就是权威。”台苏里发觉安德烈推开他,笑笑坐回到凳子上,解开衬衫的两颗扣子,“这就是迫害。”说着伸手拉住安德烈的衣服,把他朝自己拽了拽,安德烈伸手压在桌上,撑开两人间的距离。
台苏里问:“你在怕什么?”
安德烈告诉他:“在想我离婚能分到多少钱。”
台苏里的眼神沉了沉,松开了手,他是来反抗美和权威的,对钱没有兴趣。台苏里翘起腿:“那我明白了,你就抱着你的金币罐,我祝你长命百岁!”
安德烈坐下来,笑了笑:“怎么你还生气了?被绿的人可是我……”
台苏里瞪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有人要对着我讲个人观点和人生体验,是我看起来没有主见吗?”
“那倒不是。”台苏里托着下巴,情绪低沉,“可能因为你看起来……不会评价任何人,另外,”他突然苦笑了一下,“英雄总是怜美人,虽然我算不上美人。不讽刺吗?我现在以审美为生计,自己却平平无奇,只有年轻这一个优点。”
“我喜欢你的鼻子,我不太懂画画或者什么风格,不过你的鼻子很翘,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