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226)
“你是博罗县那葛老道的弟子罢?你可还记得叔伯我?”这扎纸匠咧开一张黄牙都剩不下几颗的嘴,虽说他这一身干瘪眼如死鱼一般,却有着一副洪亮得不似将死老人的嗓音,葛元白肩头微微一颤,仍然难以置信地问回一句
“是……您是四小阴的……”他话还没结巴完那老者便大笑起来点了点头,这就扯过之人身旁的绢纸继续眼不朝下地开始给这把长剑蒙上外皮
“怎么可能!四小阴不是在嘉庆中时连同旁通各家第三次讨伐阴山邪师的时候一齐打压了么!你若真是‘四小阴’的纸鬼元帅,即便是活到了个天岁的老不死,也不该是能起术布阵了。”这老人手下愣了一愣,笑得更是大声,他脸上诡异无比,可这笑声却听着没有半分阴森,倒是像极了子孙满堂摆了寿酒十多围的老寿星一样
“这是哪家的小子老朽不认得,可你这话老朽爱听!爱听啊!那些市井俗人说这‘老不死’骂得恶毒,可老朽就是爱听,越有人说,我这命就越长,这也多亏了鬼王宗的几位先生授术有道,让老朽这会儿还能见见当年那些满脸正气而抄我家门的南传野道的徒子徒孙,这笔账,可别带到下面去了!”
他脸色忽然大变,一双无神浑浊的眼睛竟从原本的温和懒散蔓上了深不见底的杀气,本以为他笑着时候枯皮沟壑挤做一团已是不能入眼,怎知他将这眉毛稀疏的脸一沉更是让人心底生恐,活脱就是一具怨戾深重又遇上了生前债主尸变而起的棺材中物
“你们四小阴本各有营生手艺,无论旁通还是正派也都将你们算作半个道友颇为尊重,可你们为何跟鬼王宗这等不阴不阳的东西狼狈为奸,纸匠养恶鬼替歹人杀人作恶,逃避罪责;二皮匠在死人身子里动手脚害得事主要么家宅不安,要么祖坟被养进了那副身子的恶鬼从风水宝地成了阴聚阳败之地;单单这两样让你们猖獗,那还有世道公理的么!”
这老人脸上枯萎的皮肉抽搐起来,乌褐的唇上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
“世道公理?即便是那正一上清两派怕也不配站着教人世道公理罢,更何况你们这些旁门左道不也是养鬼修阴,砍了师祖一辈的身子炼器,拘着他们的魂来保你们坛上昌隆的么,你们有什么资格说世道公理,有什么资格!”
他吼得众人耳震头疼,那躲在一旁的吴绪涎更是脸色难看地再次催促起来,可当即给自己换来了一个眼刀。
就在这一通嘴上的来回之间,这活死人一般的老者便又扎好了一把十分神奇的长剑,他将长剑往躺着的手里一握,韩不悔当即惊得鬓边的汗滚到了下巴,身后听出些缘由的小辈们也开始低声交耳起来
“这个老头是那些异闻话本里的‘纸鬼元帅’范无常么?他不是被梅、闾、玄、破、六壬以及旁通其余好些高功给逼得跳海死了么?!”
王玖镠小时候除去《败西传》之外便最是在这些神鬼异闻之间挪不动脚的,且听闻这范无常不仅是四小阴的扎纸匠世家,他祖父还曾是阴山圣女派某坛堂主的姘头,当年这位女术士的丈夫与其双修死在自家床上,新寡未出殡的寡妇竟就与采买纸扎的扎纸匠苟且起来。
四小阴说的是四个与死人打交道的行当,人鬼有别,能吃得起这口饭的难免都会些南传杂数保身,也算是半个野术士,这范无常的祖父颇让这位圣女堂主满意,将自己那死鬼男人埋进土里之后她便日日敞开房门等纸扎匠来,还赠了一些本门小法予他。
范无常的祖父是个机灵人,半年之后便让对他深情不已的这位开了自家堂口的秘阁,习了不少自己能有用途的阴山秘术,恰好再过了半年之后这位女堂主修出了偏差,走火入魔最终死相惨烈,而那个成日在他家中的男人也从城中消失,搬去岭南佛山,还是做着他祖传的纸扎生意,只是暗地之中利用着阴山派的秘术坑害丧家,赚了不小的家底。
“老朽为什么投靠了鬼王宗,还不是托了你们的福么!是鬼王宗的船恰好救上了本该命绝的我,不仅待我尊重甚至还出手替我解决了当年几个叫嚣猖狂的家伙,他们有多不得好死,葛小子你应该最是清楚!即便没有你们这群多事的铲除异己,而今这国中是个什么情况,一群把番鬼供成爹的毁书砸坛,不容你我这些侍神拜祖的活在他们的新国之中,那么这些吃死人饭的手艺又有哪条活路,你这么个山门里不受市井烟火的老道,哪会懂得几两碎银就是一家活路的苦!”
第169章 纸扎将
他两眼冒火地猛拍灵桌,桌上的纸扎女人都已被震得半手悬空。
葛元白喉间噎着,吴巽似乎又想口无遮拦往回去骂,怎知被韩不悔拦了个及时,茅绪寿则终于将毛诡那把黑木鬼面的法锏握到了手上,划破了指腹将自己的血滴嵌进了那锏身刻着的符箓之中,边小声朝身旁的王玖镠叮嘱
“我听师父说过,当年那一战破衣教去的便是我师公,之所以这纸鬼元帅出动了十几个堂口的师公并不仅仅是他们有修习阴山秘法,而是当年从阴山秘法之中改良出了一套能把纸扎人炼成鬼兵马的术法,这东西只属于范家,不属于哪门哪派,因此很是刁钻难以应付,这范无常又是天赋异禀的,一人之力能起术号令二三十的纸鬼,让头回去闯门的各家弟子吃了大苦头。”
听完他这么一说冯常念当即将柳萑扯到自己身旁,掏了自己的镇堂剑到手上,但柳萑似乎很是不愿,一把挣开了她又回到段沅旁边,冯常念有些尴尬,就在此时这范无常忽然拔出了这灵堂供桌上的线香,捏了两个奇怪的手诀之后将香火在这个躺着的纸扎女人身上游走起来
“阴魂,阴魂,披了人皮返家门;开你七窍入魂来,得了纸身走四方;本师召你入魂来,识得主人同仇人,吾令为你起灵号,仇怨了解再还魂,起!”
他不知用什么破了自己的指腹,只见他以指腹血点在了这指扎女人的七窍。眉心为止,敕令落地,这原本躺着的纸扎女人骤然起身,朝着葛元白发出尖细虚渺的笑声,而那些本来跪拜在几个鬼瓮前面的纸人也忽然无风晃动了几下,竟然也跟着这纸扎女人一起活了,齐齐回头看向了这站在他们中间的一众活人。
“我还当茶楼饭馆里的是胡编出来骗不修行的,哪可能同时那么多纸扎都入了魂的……”
吴巽只觉心里的挫败感更是强烈,原本以为自己是个躺过死人的棺材里都能好梦一觉,满屋子阴魂野鬼他还觉得人多热闹的也就只有陶月逢那些从未见过的虫子还会变个脸色,可这会儿不仅那些站着的纸扎人把目光打到他身上,就连几个磕头贴地的竟然也能偏头赚来,他被惊得本能退后一步,还踩上了陶月逢的鞋面。
“你们这岁数听到的早就传丢了许多,在我跟你们这年纪那会儿这四小阴范家的故事可是一些云游老道们在远地他乡最容易换一顿好酒饭的;这些纸扎衣裳的碎步贴片都是横死惨死的人断气时候身上的那件,而他们脸上的这些胭脂口脂的,可都是早夭女子的唇肉割下取的红呢!”
韩不悔这句刚完那手中持着纸剑,半身坐起的纸扎女人忽然一越而起,如同一个人垫脚快步一般朝着葛元白冲来,葛元白并未用术法相对,而是用玄女法剑一剑刺向了这挥剑乱砍的纸人,可它敏捷竟堪比活人一般,不仅闪身躲过了葛元白这一剑,手里的纸扎剑还在一通乱挥之间与葛元白的剑撞上了两三下。
若非茅绪寿的拘魂链一直给她从旁添麻烦,陶月逢的蛊虫又三番几次地试图爬上她身,范无常也不会口中谩骂地暂时将她退回灵堂之前,葛元白趁着这片刻喘息瞧了瞧玄女剑刚刚与那纸扎剑碰撞之处,刃面之上竟划出了两道细浅的划痕。
“我那死鬼老爹在被你们追杀上路之前曾给我留信一封,其中就说道你们这群也是邪魔歪道的狗屁下茅之所以不仅决定再找一回阴山堂口的麻烦还要连坐四小阴,是因为你们怕我老爹成了四家之中头个开宗立派的,你们怕我们范家成第二个像阴山派一样能压你们一头半头的!而其中最是看不得我范家有人登门投师帖的,可不就是葛沁那个老杂碎么!老朽等了那么多年还不断气,就是为了让葛家的后人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