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86)
“到底是谁不配姓王?是断袖之癖遭人唾弃,还是你堂堂王家三长老的子孙被一山野鬼吓死窝囊?!”他狠狠地朝着地上死不瞑目的男人踹去一脚,将从他身上搜出的那枚王家总坛弟子的名牌狠狠地砸上胸口
长沙济清堂嫡传弟子王鸣苁,他便是当年极力主张将王添金在祝由除名的呐喊者之人,虽说此人功法不精,修行懒散还时常混迹赌坊惹来上门讨钱的,可他祖辈是祝由医道与南茅法术大成之人,还通过己身修行精华炼制出了那传闻的奇药“万魂归”,单凭这一个就让济清堂至今是祝由王家的长老尊贵,他一番打压捏造之后,那些本来摇摆不定或是受过王添金家族恩惠的也只好在此事之上点了头
天道无常,世事难料,三年之后他也成了那被驱逐出门的弃徒,讨要赌债的人坏了总坛腊月大蘸,王鸣苁被除名出了王家,领着弟子儿孙过上了四处招摇撞骗的日子,即便有人报去了在地祝由长老之处,可他祖辈的功绩,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人赶去别地。
几年之后他得罪了不少有钱有势又被诓了银子票子的富人,医堂法坛开不成,便用着自己说知晓的不少各家分炉的秘辛之事去亲族之中“敲竹杠”,光绪末年找到了丰州熹元堂,一来是他在岭南的赌坊欠得太多需要躲债,二来则是听闻了王添金在丰州落脚之后并非闭门不出,他时常出入城郊西南偏远,根据修行人的经验,这些远人清净的地方,不是有洞天福地,就一定得是修行秘法旁术,藏匿好物的一处……
王鸣苁就是这么荒唐地被他以为能寻到些什么秘法宝物的荒山野鬼吓死的,可是这话说出去几人会信,他以为那人与自己虽只有几月的交情却屡次过命相协,该对他的为人有两分相信,可终究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那日两人咫尺相对的一番诘问与他覆到自己臂上的伤让他痛心,开工哪有回头箭,这山里是他的与王添金的心血,他又回到了这些年本该有的日子,养伤,炼尸,等天地将灾,无所谓心情好坏,当真难受了就席地而坐,对这口与自己一样狼狈的大棺说上几句,只是一切都变了,他从自己曾经的愤懑变作了对一人的谩骂忏悔,而那地底让段沅等人曾经叹为观止的别有洞天,也少了焚香缭绕,他一人在满地的杂乱之中独自过活,睡上了那张在常年锁上的房间之中,一翻身便嘎吱作响的破旧木板床,在蜷缩之中一夜夜地煎熬度日
这种喊不出苦痛的晨光,比着浑身伤痛,苦修入定还要消磨痛苦,他甚至有所动摇,开始回想起了王添金与那一幅幅自己面容的画像愣愣对坐时的神情,不停地被光怪陆离的梦纠缠不清,而那梦里也有一张面孔,有一日他洗漱的时候忽然挥拳而向面前的西洋妆镜
“你以为你是谁?!”他吼得莫名其妙,歇斯底里,慌忙地收拾了一番,在夜幕之时登船远去,一个成日对着腐肉鬼魂的术士落荒而逃,不是因为鬼寻仇债索命,而是有一个影子不知何时投射到了他的心中,化成了一根让人痛痒却拔不出的细刺,刺得他心烦意乱
五月的江南各地总是清雨纷纷,踏着一路碧青的颜色,句容南茅总坛来了一个自称是伏尸七圣王添金的弟子,还持着不少他旧物的俊美道人,茶室之外不少门中弟子偷偷伸头去往,王玖镠并没有半分不自在,他垂眼静坐,即便时而与哪个撞上了眼睛也并没有半分波澜,有人叹自己没见过王添金这位“玉面郎”如何,可他却让自己惊艳不已;也有些看不得他有些阴柔白净的,便拿出了当年自己不知哪里听来的王孙之事啐人嘲讽,说他这副模样该也是个癖好异端的,若非副观主吹胡瞪眼地亲自前来,怕是这些越发火热的闲言碎语就要传进屋中的那双耳朵去
他没能如愿见到王添金留下的最后一密,即便自己还拿出了从卢辉明那得到的段元寿的亲笔信也只换来了这位副观主的摇头
“我与师弟确实应了几位高功的委托,可几位嘱咐,若非祝由、降星观、破衣教弟子以及闾山弟子四位齐来,存于我观之中的遗托便不可见天光”他也没为难,这就有礼步出,只是刚出门就撞上了一双颇有敌意的眼睛,此人虽不与年岁小的弟子那样跟在自己身后蹑手蹑脚地望,可却也不是打量两眼就作罢了去,终于在观门处忍不住问了一嘴送他的堂主
“那是本观的大弟子,王小道长请莫见怪,但凡瞧见能与他比上几分容貌的男子,他都不算和善,即便观主罚了好几回也不长记性”王玖镠苦笑,拱礼告别便逆风往着下山的石板长阶而去,山路之上花香草绿,蝉鸟共鸣,对于他这么个半年多日夜只在漫山荒芜与鬼哭魂叫里凑合度日的人看来恍如隔世
他踩过不知哪日雨水打落的花瓣残叶,在枝叶缝隙漏下的光斑上摊开手掌,苍白单薄,脉络分明得毫无躲藏,忽然想起了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有道门中相术大成的长老登门,那个长得如同南极仙翁一般长髯枯白,头秃眼细的老道瞧了好一会儿,又抬眼朝他盯了盯,这才端起茶盏,拖着嗓音咬文嚼字
“掌乱心乱,思虑繁多,心机颇深……”一声自嘲笑出了声音,浅夏暖风和煦,待到他下到山脚,这才察觉到自己那一头凌乱已经沾染了不少红粉之上落下的颜色,一个跟随父亲进山的小女童看他转头,忽然转身扯上父亲的衣角
“爹爹,那边有个花落满身的,不是个姐姐,竟然是个画里仙人那样的哥哥”父亲却觉得她莫名其妙,因为朝着女儿所指的方向回头,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姐姐哥哥,分明只有一地不知从哪落来的缤纷颜色
第143章 玲珑音
岭南有花市,广州为花城,花贩载满馨香至,花市惊觉十方客
花市一年开三回,数得六月最是兴隆,那些临着番禺花渡口的茶楼茶档也跟着沾光不少,穿着轻薄却后背浸透的跑堂伙计来不及换身干爽的,迎了这桌送走那个,若是碰上了些操着外地口音来见识这五颜六色芬芳世面的,难免还得将自己独自里那点机灵翻腾出来介绍介绍,这也不知是从那个久远年月起来的规矩,因而不少市中的花商会提前放出些消息到花渡码头的附近,什么价往哪去,没有一桌茶吃饱喝足问不明白的
门上悬铃,有客进出既有叮当,这可比一路对面叫喊嘈杂的茶楼要清净许多,一个正在西洋账房桌前仔细着洋文书本,一身黑白窄袖得很是体面的青年闻铃抬头,他不紧不慢地带笑去迎,并没有大声吆喝有客来到,而是微笑颔首,轻柔去问
“先生,您几位?”这人朝着自己指了指,青年便一手负背一手做请地将他引到了一张爱绿素净的小圆桌前,桌上有一朵刚舒展了几瓣的粉白色月季,一落座,便有点点馨香扑鼻
这个长褂高瘦,白皙得像个涂脂抹粉的小姐模样的人摘了西洋黑墨圆镜,那依旧负手恭敬的应侍刚记下了他要的高馡,转身之间恰好撞倒了不知何时站来身后的一位洋裙女郎
“王玖镠,是你!”这一声惹来了其余客座的偏眼转头,那女郎却毫不尴尬地在这个被他喊得目瞪口呆的男人对面桌下,只是压低了不少嗓门
“快认不得了,还好么?”王玖镠的脸上也露了喜悦,只是他这不紧不慢的低声问来让这个洋装女郎很是失望,她撩拨着油亮的西洋卷发,撇嘴嗔怨道
“为什么你家遭了那么大的遭却不找也不告诉我爹娘,他们很是担心,我上月回国回丰州,本还想上你家看看惠姨的!顺便……看看你如何了”
两人寒暄了些旧事近况,但王玖镠怎会同林与容说真话,王家遭遇几何又可能往哪处去了,想来凭着丰州米粮大商的林家不会全然不知,那他便不用赘述;自己如何,年初本盘算往着云南玉溪去寻寻看当年青月谷那位也进过败西村的现今圣女,怎料自打去年秋起后便反袁南下的那位蔡将军驻扎恰在云南,护国的火炮一开数月,三四月最是不太平得只好作罢,五月去往着句容去也空手而归,他说了,她不懂,也定然无甚兴趣
“我挺好,听闻你在念洋学堂的那里遇到了倾心的人?”林与容其实并不意外他有耳闻,自己母亲与王家夫人是闺房密友,王夫人又是个嘴上热闹的脾气,又时半月内听到的事情会不断地在饭桌茶桌上说予家中的人,自己夫君能忍,对于王玖镠来说却是个折磨,自己从不列颠的伦敦去信家中已与大学同学订婚一事,少说他已经听到耳朵起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