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12)
“您可得知道,而今这去香港的通纸比去西洋的都要金贵!那北平津卫的阔人王爷们,再有咱们岭南姓着满姓或是大户亲族,哪个不是想让那位璞大总督庇佑着继续富贵呢!您是太高看我这小小妇人啦!”
这破衣人将这碗举起饮尽,花姑则瞟向了这几个紧绷模样的长褂人,她说不出哪处古怪,也怕着冒犯这等出手的来客,也就仅仅一环,赶忙把眼睛又躲到了破衣人身上
“这位仁兄,而今香港岛可谓是百金难买过闸票的,您有这么个宝贝,就是这神尊肚子里全给了杨大当家的,到了东、西、南三洋任意一处也是富贵逍遥的,何苦就去挤那巴掌大的海岛呢”
一坐得偏里的镶玉瓜皮帽人好心劝道,他起身回礼举茶,又将手边一个长褂人的酒碗端起而向花姑
“是很难,可杨当家的点头,也就不难了”花姑犹豫片刻,这还是接过了他的那碗酒,喝尽之后破衣人笑出一口参差的牙,浮肿的眉眼也变成了一弯反弓的月
花姑只觉得他有些像自己幼时那些被父亲行堂规而溺死了三四日才捞起的死人,不禁有些脊背发凉,把已经被这破衣人吃得只剩油光的两个碗盘收拾起来
“倒是这三位先生怎的也不喝口酒暖身呢,我这饭菜是不如席子,但这夜里的还能有几口热灶的也不好找,还请几位将就将就”
她这话刚完,便见这原本坐着的三人猛然起身,若非她端得稳当,这些盘碗估摸着这会儿已经是满地哐当了
“他们今日吃早了一步,就没能享受您这的好酒好菜,等您消息,七日之后这个时间劳烦您将通纸与户籍放去临街的土地庙即可,不能见天光的,还是夜里多行点路为好,告辞!”
说罢这就绕开了花姑往门那处去,而这三个从头到尾没喝一口茶水的则依旧笔直成线,跟着破衣人到了门边,纵使是屋里这些穿得厚实的也不禁因这开门窜进的后倒吸进牙槽一口,而这三个秋时衣裳的却依旧笔挺静默,连一点缩脖耸肩的动作都没有
三人离开之后,那镶玉瓜皮帽身旁一个亦是好料氅褂的忽然尖叫而起,脸色煞白地从长凳之上摔下在地,口里不断重复着几句众人皆听不懂的异族言语,花姑晓得,这是个穿着满服的东洋人,赶忙叫那两个大汉帮手将人扶起,只见这东洋人的同伴用岭南口音重复着“怎可能”面色也越发铁青起来
“我东家刚刚说,那走了的一桌有三人是死人,不喘气的!”他瞧着这满笑楼上下的眼睛都聚在了他们一处,只好将这东洋人的话里的意思告知了花姑,惹得一众人也是猛然一惊
“胡说,那三人虽说古怪了些,可若是死人,怎会如此灵活,我听闻即便是那些赶脚人用法术驱起的走僵,也都是步子僵硬,需走偏路避开阳人聚集处,也离不得铃锣一类的!死人能在咱们这么一群阳刚十足的中间坐上那么久,除非刚刚那人本事通天,是那祝由王家的赶脚法或是岭南那个……”
他语塞此处,眼珠瞪得几乎要滚落出来就这么在一张张或是黯沉或是惶恐的神情只见徘徊,落到了刚刚那个提及了六足将军嗤之以鼻的北方人身上
“刚刚你骂了好一会儿六足将军呢”那人嘴上还是不让
“无仇无怨的,即便刚刚那个真是你们说的那个,他还能把这一屋子人都杀绝了吗!何况我也没说他什么不是,没见过的还不让置疑几分,爷我是赞成共和的,不跟你们这群老脑筋的瞎辩!”说罢这就坐下,屋中沉默了片刻,花姑忽然问道
“刚刚除了说话的那个……是三人罢?”这就在一众人里有一个颤得不行的声音回来
“是三人,六条腿……”有人听到后绝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便朝着这桌北方人破口大骂
一时间满笑楼里便炸了锅似的,拿到了路票的纷纷抄起随身纷纷开门逃命,而一几个还得等着花姑办事的也皆不想等死,这就将自己的帕子或是褂摆割裂一角,塞到已经惊得头脑空白的花姑手里作为凭证还险些被门槛绊得一脚摔上街面
这夜半三更的热闹惹得嘉荟街里同样夜里迎客的不少门户纷纷有人探头,一头雾水地瞧着满笑楼里逃命而出的各路人,活像见了鬼似的……
肖苇是被卧房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树上一声声没完没了的鸟鸣扰醒的,他头痛脑胀,身上后腰皆是酸痛入骨
自己咬牙辗转了好些功夫终于睁开了眼睛,可那西洋雕花的梁子让他一眼又更加晕眩,只好再缓片刻,好不容易才再蓄上点力气撑起半个身子,将床头矮斗小柜上一碗散着苦涩气味的温热汤药颤颤端起,三五口喝尽之后他又摔在了软被之上,待得身下那肿胀炸裂与酸痛的种种折磨消退大半之后,才再度开眼
在床上倚坐了好一会儿,冷眼而向那被湖蓝金绣的帘子后面聒噪的始作俑者们结印念诀,最后敕令一指房中便平地起风,在被掀起的刹那瞧见了透进的昏光之中,三四个闪过飞散的黑影,他此时五脏六腑都烫热翻腾,虽说这是早有预料的苦头,却也因为三月之前潇君刚重新蹋上故土便遭了埋伏重伤,而得到了快百日的安宁
叩门三声之后,德福持着一盏西洋样式的铜油灯启开了门,他朝着肖苇颔首,自己张罗起来满屋的灯火,让着随他进屋的两个婢子给肖苇送上了鹅绒的袍子与吃食,其中捧着绒袍的便是那昨日改了名字,抹上了白玉霜与唇膏的桃月
她满眼秋波地伺候着肖苇更衣,好在德福先去点了这宽敞屋子里几盏远着他的灯,这才没让两个小婢将他腹背后肩的抓痕齿印给瞧太真切
桃月原想多磨蹭一会儿,却被德福赶出了门,她瞧着肖苇很是惨淡的脸色揪心,在门外泄气地将唇上的香甜用手背一抹,不甘心地下楼去前院帮忙去了,一步三回头,却没盼得肖苇差唤自己,恍惚之间还急了手上,让不知为何分明已近年关却二度再开的白玉山茶滴上了几滴指间痛下的红珠
肖苇腹中得了些饱暖后终于洪亮了些嗓子,德福小心搀扶着坐到床边,这就拿过小婢送进的衣裳亲自伺候起来
“我睡了多久?”他浑身那些紫红斑驳的印子,即便是顶好的云丝里衣轻抚而过都得咬上后牙,德福只能轻了再轻,连声响也随了手下
“您是寅末上来的,眼下快要酉时了”他屋里分明就有嵌金的铜雕西洋时辰钟,但眼下每一分力气都不敢去使,他抿了抿即便喝尽了茶壶也没能湿润的唇,嘴里那泛着霉重的甜还在舌尖,只好叹了一声
“难为你又是一夜没得睡了”德福手下顿了,赶忙谢过东家,这又谨慎地给他套上厚缎净素的水绿长褂
而今这副身子,可经不得洋服那些规整束紧的框条,也就只能依着肖苇唯一求的那点面子,出门之时披上件苏格兰呢料的厚衣,眼下为了让他不专心在皮肉的疼痛,这就报来一日的事务
“古先生已到了德安路等着您派差,还有便是涟先生在今日您刚睡下那会儿来了火急笺,我便用了您给的法灰符水先行拆了”
肖苇点头,这火急笺是各路旁通皆会的法术之一,虽也是飞鸟信鸽的传笺,却是符箓的竹管封信,施法之时需以接信人的头发指甲做法认主,无论是路上被人截下或是有人打量着自己施术拆信,信笺便会自焚而毁
倘若收信的人果真不便,便要告知代收之人开信的法术先后,并亲自书写拆信的符纸,剪下自己毛发指甲叠成符包在信筒上北起向西,画圈烧尽
德福将自己誊抄的那份掏给肖苇,火急笺显字之后一刻钟也会自焚成灰,之所以等不来肖苇睡醒再拆,只是这涟先生的性子比地下那位还要无常百倍,耽误一会儿,怕是肖苇又得吃好一通苦头,譬如鬼月将那雷州岛上的东西渡上岭南耽误了风浪,肖苇可就挨了惩,熬了此人隔空打来的术法足足七天的惩戒,看得他是又怜又怕
肖苇将笺子搁到了床上,思索片刻刚要开口,德福这就颔首应来
“车子已备好,只是今日送饭去仓边路的人回来说,那位小先生伤得挺重,连筷子都拿着费劲,没得您吩咐也不敢贸然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