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10)
三人在负责给两楼打扫的下人簇拥之下进了小楼,虽说神龛无神尊,却被段沅一眼认出了这曾经是云七院中杂间里的物件
“段高功今年芒种后来曾来过我们李公馆小住,老爷听闻小姐同少爷今年便会过来住下,这就交代我们从原本五日一处的打扫改为三日,今日还在说起已经临近年关了,怎的还没盼得来主人呢”
那领路在前的小婢给几人说起,他们家主人原籍也是罗浮县中人,家中世代虔诚降星观,只是在父辈之时家道中落,段元寿一日下山之时恰巧瞧见放“阎王债”的地痞在家住宅闹事,不仅替李家还了大部分的债务,而后也一直对李家多有帮衬与往来
李家现而今的家主则因缘际遇地在同治末年远渡美利坚国,归来之时已是从那总被说做是遍地黄金的异国有所成就的商贾,他再早上已是伏尸七圣的段元寿,却被拒了自己三万大洋的报恩,而还被段元寿塞了八千的绿票,委托他在如今新宅之处替他买下两座小楼……
“你家老爷可是罗浮县茶商,曾经天澜茶庄的李家?”
段沅对自己师父有这么以为渡洋富庶的友人是浑然不知,反是茅绪寿开口问去,二楼有四扇同为樟木雕花的房门,两处睡房一处书房与小厅皆是布置精巧,贵木洋货与时新家私都不在话下,还未等三人瞧个遍,那言语磕巴的少年这就匆匆跑上三楼,再见人时手里已多了一个写着符箓的纸封,责怪同伴就说
“你们都忘了,无论是段高功还是老爷上月回祖籍前都有叮嘱,见着少爷人了一定先给他看留下的信”
几个下人脸上皆有所窘堪,王玖镠瞧了眼被接过手来的书有符箓的纸封,这就将一众白衣黑裤地打发到了楼下,三人入了小厅,掏出布挎之中的香火与黑木匕首,结印燃符又持诀念咒了好一番,这才用匕首将纸封启开,一张背透盖印油墨的厚纸折叠整齐地被他取出,王玖镠这就一声苦笑搭上他肩头
“果然少不了你的,刚刚受你提点这城中怪事出自哪门之手,而今我大胆猜上一个,怕是当年进了败西村的各家都得有这两千两的庐州银票才是!”茅绪寿将这纸张摊开,果然被他说中……
闷雷呜呼,如泣如诉,三个手提官皮箱的男人从挨近十三行渡口的一处浅岸被那贼头贼脑的掌舵人催促下船,这里没有官灯也无垫脚的甲板,三人站稳在地之时都皆是鞋袜潮湿,褂摆发沉的狼狈,但他们不敢停留太久,这就忍着从脚而起的湿冷大步朝着苦工力夫们安营扎寨的那处城墙根子下去,
他们全然没有发窘被一行破衣烂袄,满面灰土的人齐齐而望,脊背笔直地迈着步子整齐地往着偏门小洞而去,还未等那抽着烟袋,身形胖硕的护门卫员开口问,其中一人就忽地走快两步,往着那不及自己胸口的“小老头”的烟丝袋里唐突塞进一张赤色的小卷,随后又退回与另两人并肩之处,等在落下的门闸之前
那小老头躬下了背向要瞧瞧这三顶洋帽之下压着的人是哪个模样,却因今夜实在太暗而没能如愿,索性遮掩着其余同僚取出烟丝袋里的小卷,这一摊开,便是双眼凸起,瞳中发亮,赶忙朝着那落闸的喊道
“天福香楼的,下朝时候我瞧过通行纸了!”边说边将自己裤袋之中一块小洋纸揉搓成团,这就朝着那落闸的面门直去
那个膀大腰圆的一手接稳了这个纸团,这就力发一处地将原本落下的铁闸升起,三人依旧垂头不语地齐步而去,那大汉重新将闸落下,朝着对面的小老头唇语道谢一声
这小老头趁着大汉去买解手的空隙又将刚刚被塞来的小纸卷取出,在晃眼的油灯之下反复细瞧,嘴角扬起,他也曾收过一些坐暗船而来的一些没有通关票证的洋人番鬼塞来的“孝敬”,可这一出手就是十块不列颠暗佣,他没想到会出自一身长褂的人手之中!
“行大运,我真幸运……”他这荒腔走板的小曲惹得城内临门一处墙角后的人不禁发笑,嘴里嘲讽一句,这就拍着裤后的尘土起了身,手诀两换之后,只见这三个刚刚进城的人齐齐转身向南,又迈开了步子往深巷行去
夜风向北,那走在最前的矮个子弓背负手,每隔十步便懒散地敲上一下,这会儿被风钻得后脖发凉,只好停下,腾手出来将领口那褪色的盘扣系上
而那身后三个高个的仅仅一身秋衣褂子也无马甲,既不喊凉也不耸肩,笔挺地立在这矮个子身后四步处一线排开,任由穿巷的风往帽檐上掀,显露出鼻梁眼上那书着符箓的布条一角
第89章 胭脂酒
“风萧萧,夜长长,盼君来,不觉眠……”刚添上了灯油的黄铜马灯样式不新,头梳低髻,簪着珠花的妇人倚在两寸的账房台子后拨着算盘随口唱来
刚打过亥三的更夫走出也就三四十步的功夫,这会儿就忽然夜风拍窗敲门起来,她却仅仅抬了个眼,瞧见那两桌临近窗子的自己端了酒坛盘子往靠墙一侧去了也没着急收拾桌椅,反倒是挨着炭盆进了有些渗汗,这就将那绣花圆领的袍扣松了两颗,将那原本掩在领下的脖颈敞到了半堂酒客的眼睛里
“心漫漫,与君别,花帘床,鞋两双……”她瞧着风声越发噪耳便又把调子提高了许多,几个原本端着酒碗在嘴边的早已是脸色红涨,不约而同地将手里放下改饮了那杯碎末扎舌的粗茶,他们也被这副勾魂夺魄的嗓子与这深夜之中也是胭脂红润,满面的娇媚给饮得牙根泛甜
妇人晓得坐上这群色棍已是心上难耐,可偏要再给火上泼碗油,这就扬起了凝脂的下巴一环有坐的各桌,瞧见一张张面红耳赤瞪眼撺拳的丑态,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花姑,我们这来饮酒吃菜的,你何必给这等不饶人的折磨,你这嗓子一出,眼角一抬,兄弟几个可是耳里进了爬虫痒,心上好比爪子挠,这裤头也紧了好几个呢!”
这人并非岭南腔调,他这句一出无论原本是南北那处言语的,这会儿都齐齐哄笑在了一堂,还有一桌北地口音的矮瘦男人这就朝着说话的那位举碗平眉,大声赞道
“总说这广州城里嘉荟街,白日闭铺夜里旺,嘉荟街上满笑楼,胭脂酒携美人香,今日我这等北方蛮子见了世面,不瞒这位兄弟所言,我就是那个紧了裤头的!”
又是一阵哄笑,酒客们互相举碗恭敬一齐饮下,那账房后面的妇人却依旧侧身懒散,仅仅讥笑一声,丝毫没有绝大多数女子听到被一群臭气熏天的狂徒言语轻薄还如此淡然的,这全因她自己晓得,这群人也就只敢嘴上放肆,过来借酒耍疯或是银心无忌的胆子他们不敢起!
嘉荟街虽名号为“街”,却是广州城中一条临近西关大街的岔短小巷,这处小巷路窄破旧,平房一排瓦粗门破的,若是有人无意瞥进来,还当了是荒了的旧宅,可就是这么一处地方却也盛名南北,十三行街上货品琳琅中西洋,那么这嘉荟街则也是条买卖的铺子
卖人口的牙行有了屋,阎王债主是掌柜,还有便是不问来路的当铺与各种稀奇古怪有钱偿愿的本事人,但也因其买卖的主顾皆不宜光天化日走动进出,因为皆在申时一刻才家家挂灯檐下以示开铺,就连那罗浮县星罗洞当家人关常禧,也在宣统年时盘下一处专替不能就医去光天化日的那等人瞧病医伤,药钱虽是正紧医馆的两翻,却也门庭若市!
“你们这群个暗虫,如果有着通行令帖或是身份本子,还来我这捱夜吗?!摆明了街里也有不看姓甚名谁的妓馆,听着心痒裤裆子紧的,何不出了那五块钱去过夜,有宽床暖被有女人的,少来恶心我!”
这花姑将原本摆弄的算盘往账房台子上一掷,身后满是酒坛的高柜之后便钻出了两个身形快要顶上那霉斑累累的横梁,满面横肉的大汉,他们皆是一身单薄,挽高袖子,一副随时要将这些客座生吞活剥或是当场拧了脖子的不善,众客座皆抿嘴低头静默下来,花姑觉得有些话失了分寸,赶忙将账簿合上
“无事,就是今夜都是熟客街坊的多,我够不着上面,叫值夜的来拿几坛‘胭脂红’下来,今夜我请诸位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