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96)
人影斜长,暮霞彩锦一般的颜色披在了山间草木身上,王玖镠抬眼去瞧那将身段放下了不少的金灿圆盘,即便此时日光已经没了白日的猛烈,他这么个常年居在地下与背阴山里的人还是觉得刺眼不堪,甚至眩晕地险些脚下一滑,可看着身前两步的是一尾低束整齐的头发,这就心生倔强地咬牙站稳,也不愿去受了哪个的搀扶一把
“段丫头,你也是个见过当年那死东西的,怎么没被那个吓到,反倒是被你几张破书上的字给吓成傻子了”韩不悔听到身后动静回身,王玖镠脸上的苍白尚且是日光的暖黄能掩了去的,可他这一眼落到了段沅的脸色,不免担忧起来
段沅还没答话,自己的腕子便被王玖镠伸手捏上,他两指诊在脉络之上,片刻之后放下
“没受惊,只是脉象虚快,血气有亏,是有些月份的劳累大耗才有的,是葛观主亲授了你那九天玄雷法罢?”众人齐齐瞥向段沅,她有些发窘地点了点头
“我笨得很,师叔这半年陪我练着,可我还是会被自己招来的反噬上身,虽然现在跑得够快也打不上身了,但成日跑个半山的……实在累”
吴巽与韩不悔这就憋起了笑,唯有行在最前面的葛元白一语不发地思索着那鬼经里的内容,甚至还撞上了路前的树,祸不单行,待得回到城中茅韩二人与降星观师徒恰好共同落脚的那个宿店时,又因为行在最前而被忽然晃过眼前的一盘蒸糕打上了脸,那是刚出炉的烫热,待得身后两人替他扒下的时候,他的眼眶已烫热成了红色
躲在账房后面的掌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随后又赶紧畏畏缩缩地钻回窄阁里把自己藏好
“谁这么不长眼睛的!”吴巽嚼了一口那扒下的蒸糕大骂道
前堂除了他们这一众忽然推门的,便只有桌椅凌乱,碗筷满地的狼藉里各持法器的两个青年人了,他们齐齐望来,就在此时那个瘦长得有些病态的男人身后平地起风,惹得这宿店里的门窗砰砰作响,油灯颤颤,就在明暗的恍惚之中,吴巽蒸糕跌倒了地上,只见男子身后凭空悬出一条粗壮无比,通体亮黑的扁头巨蛇
这屋中对这条巨黑的大蛇毫无惊愕的,想必只有在这青年身旁的那个年岁不大的女子了,她收起了手中那个被符箓布条缠得严实的草扎人形,从身后扯过一张长凳坐下,双臂抱胸,撇嘴瞪眼,比着好似跟她年岁相仿的段沅淡然许多,王茅二人则在无意间瞥见了她长辫坠后的那个银铃坠子与长凳下同这前堂遍地被撕裂得七零八落的虫子,自然对她的来路明了不已
“月姨,您消消气,这店里可不只住着咱们呢!”段沅话音没落身后的哗然就把她吓得肩头一耸,简直比这条煞气满满的黑蛇现身还要惊愕
这女孩将长辫携着一串清脆甩去了背后,敢开口要说些什么,那条壮硕的灵蛇却先一步有了动作,一双墨绿的眼睛直勾勾地朝着葛元白过来,这悬着的时候看着它身上是黑亮光洁的,可这一动,便瞧见了身中的黑鳞有些黯淡残损,到了将尽后尾的地方几乎只有虚形,极其不协
葛元白脸色复杂,带着惊慌恭敬拱礼向着几乎贴到自己脸色的那颗棱角分明的蛇首
“柳四爷,您的伤可有好转?”这蛇垂了垂眼睛发出阴森低沉的两声之后便转了回去,只是那躲在账房与后厨的人里有多事的偷偷抬眼过来,当即就被吓得昏厥过去,没有半分同情,反而遭了这柳四爷悬身之下的那青年人一声冷嘲
“有事的时候一口一个神仙祖宗地求显灵庇佑,这会儿见着了又怂得要命,是做了哪门子亏心事怕有东西来跟你讨因果么?!四爷可看不上你这点福分!”
这与他闹腾了一阵的女孩似乎也被葛元白那声柳四爷叫得惊讶,可听完了这番阴阳怪调的嘲讽之后她又把眼睛挪回了这个墨青褂子花白长发,一副骨头架子贴了人皮的男人身上
“能为了一碟糕饼就招术整人的人在这说度量,你觉得合适么?!”眼看两人又剑拔弩张起来,韩葛二人赶忙一人一边拦下,分明都是刚进门的人却挨贴着脸去给这两个胡闹的赔不是,他们甚至不敢往小辈那边多看一眼,只是葛元白一过去便是一声“月姐姐”,吴巽彻底没站稳地险些连王玖镠一起压着摔到门边
“葛观主,你管这位叫什么?!”王玖镠满是嫌弃地给他扶到了一张靠墙的矮凳坐下,为了避免再受这已经吓得半傻的再连累自己,他索性走到了这闹剧而起的两人中间,只见那悬着的黑蛇又嘶嘶发声,六月的天气里这宿店却因为它的现身而阴森不已
“什么?!四爷说这小丫头是青月谷的陶月逢?!当真没闹鬼么?!《败西传》传了十三四年,少说青月谷里活下的那个也该三十左右的年纪罢!还有这位……瞧模样我该叫您声叔伯,叔公,可你管她叫……”
这眉目清丽的少女眼波一转,反而舒展了眉头,她扬起下巴拉扯着葛元白站到了长凳之上,没瞧这个满脸疑惑无礼的青年,而是直接仰了下巴向那个盘绕着的柳四爷
“你都告诉你这弟子我是谁了?怎么不连我年岁一块说了呢!出马家的弟子都是这么无礼,管长辈一口一个小丫头也不遭罚的么!”话罢之后她又转头打量了一番王玖镠与这些面生的,这就一跃而下,满脸天真无邪地将脚下蛊虫的残躯踩得更加稀烂
“你就是段家的儿子罢?!”她蹦跳地来到茅绪寿跟前,绕着他细看一圈,忽然撇起了嘴
“真是的!当年去昆明住店的怎么不是姓王的或者姓段的,非要是个术士也不该是顾良潇那个杂碎!哎,也是丢人的,我青月谷就是放蛊祸人的,没想到阿玉却被那个多识两个字的伪君子给蛊没了命,或许这就是我们擅自出谷的报应罢!你说是不是啊,葛小子”
她又回到了葛元白身旁,此时的葛元白已经成了包括那柳家马脚在内所有人眼睛不饶的对象,他只好无奈一叹
“月姐姐,后生们可没见过您这奇事,您与柳公子今天可否就互相谅解了,大家也好坐下商量往雷州的事”陶月逢也有些难堪,可是自己那盘梅花糕祭了天地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撇嘴自顾地跑上了台阶,站定在一处房门前面朝着楼下喊去
“葛小子,这点心你给我想法子买一模一样的送进来,至于你们谁想听故事的,要么等姨娘我明日高兴,要么就看看段丫头或是你们葛观主乐不乐意罢”说完就摔门进了屋子
那柳四爷怕是清醒了不能陪着自家弟子这么胡闹,这就又平地起风没了踪影,待得赔偿清楚了店家损失与晚饭上桌已然是戌三的更响,吴巽分明前面还内柳四爷吓得脸色铁青,这会儿就又嘴贫起来
“这人家睡觉咱们吃饭,像不像初一十五的夜里那些出来吃施食,扎堆成团的有魂野鬼啊”当即就让葛元白噎了一口,猛敲起自己胸口
“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瞧瞧把葛观主噎的,你也真是本事,把眼下咱们最能指望那个噎死了,是打算各显神通招魂请鬼回来让他说那陶月逢到底怎么回事么!”葛元白又被韩不悔这句给呛了茶水,小辈们白眼齐齐上了房梁,心道:“你们半斤八两!”
天外有天,奇中更奇,若非亲眼所见又有几人能相信陶月逢竟然是咸丰七年生人,比着葛元白还大了两岁,她与陶芝玉的确是同胞姐妹,可她才是年长那个!
这曾经是青月谷的秘密,若说有一个知道的外人,那便是在败西村里闻持诵被阴煞上身得心智全失时,舍身为他挡下一术的葛元白了,他们在败西村后的这十几年其实也一直有书信来往,只是陶月逢在从败西村返回玉溪之后便在谷中提出了要让村寨中有意向念书识汉字的女子往昆明的女中学堂念书与取消了那长久以来历代杰出的蛊女要与其他蛊媒为男的村寨联姻一事,遭了谷中其余长老家族的谩骂反对,青月谷中还因此发生过多回斗法斗蛊,最终原本拥护她的那些蛊女也因为看着族人远亲的伤亡而有所动摇,在降星观师徒去往昆明寻人之前,她已在昆明躲藏了五年之久
“虽说道门上下也皆有法斗闯门,可这青月谷的听着怎么就跟当今街上那些“共和”与“立宪”的一个样子,成功了是一群人的功劳;如果败了鸟兽哄散还算好的,赢的了那边要是不依不饶,就总有些没出几分力气可墙头却骑得高的卖了原本并肩走的,自私自利,荒唐至极!”王玖镠听完了这番话后冷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