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92)
话还没完他便彻底昏厥了过去,茅绪寿小心把门关紧,这就找来了铺中的彩墨盒子,搬过几个没有鼻子眼睛,穿得袒露甚多纸扎女子,一般顾着是否有人进店,一边手下忙活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韩不悔脚下不稳,扶这靠那地也携着一身酒气挪到了前铺,惹得茅绪寿很是嫌弃
“你别碰坏了哪个,否则没人会这手艺活!”韩不悔没理会,抄起了他添了眼鼻的纸扎女挨个看过,摇摇晃晃地凑到他身旁
“画得好!跟活的一样好看,这等姿色的……在巷子馆子里的,少说一回得一块二三……”茅绪寿一个白眼翻上了房梁,这就抢过他手里那个放去了角落,韩不悔却没收敛,继续借着酒劲胡话
“不是你今天画这几个,我都不晓得……不晓得那王家小子扮了女人那么漂亮!毕竟头回见你们两个……要不是你一身破烂,我还真当是哪家戏班子攀上了主儿的……”
“你瞎说什么!你说像哪个?”茅绪寿将他按到了一条挨着墙靠的长凳上坐下,他被茅绪寿的眼神吓清醒了两分,可这两分醒不在嘴上
“王玖镠啊!还能有谁!你不是照着他那鼻子眼睛勾的么?刚刚在饭桌上我就想问,你不爱女人那是不是男人有倾心哪个的?”茅绪寿这就着急转身也将自己添过笔墨的纸人给逐一看过,越看越是心虚,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有几夜里他梦到自己回到了王家宅院与在床帐之内那衣衫半褪的光洁玉白,与一双满是秋波水漾,让自己心烦意乱的勾魂杏目
“喝多了就滚回去睡!少在这胡说八道!”他嘴上很不客气,手中这就蘸下了好些浓艳的颜色给这些纸扎女人的眉眼唇间胡乱地添了一通,随后这就将它们用草绳系好,提上两筐阴司纸与纸元宝往啬色园方向去了,任由身后的韩不悔对那个“滚”字朝他又喊又骂
即便眼下已快到了家家炊火起的时候,这啬色园牌楼之下手持香盛的信众依旧满脸虔诚向内,熙熙攘攘。经过了大半日的往来之后,祠中各殿的香炉皆已香灰成山,贡物琳琅,浓厚袅袅的烟雾浓重地绕在每个跪地躬身,口中念念而祈的信众头顶身旁,好似殿中神明降驾慈悲,以无形之手抚顶赐福,毕佑平安
茅绪寿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之中护着这些纸扎往里挪动,好在今日采买的两家福主领来的下人都是机灵的,刚过了大门的云龙石柱,这就有了帮手而来的人,他们将茅绪寿领到了赤松主殿后的静院,清点妥当之后付了他银钱,还客气地给他送上了一杯“龙岩斜背”
“这是闽地的好茶,今日开坛的福主祖籍想必是闽北一带罢”他的确口干舌燥得很,本打算撂了画笔找口茶水润喉,怎知韩不悔来了前铺之后一番胡言乱语让他匆匆躲了出来,眼下早点回去,指不定又得被拉扯着听他耍一轮酒疯,拿了人家的,索性也就客气聊上几句
“不曾想小兄弟你认识着闽地的茶树?!的确,我们家老爷的祖宅就在新罗县,光绪二十五年那会东西洋的番鬼各处占山,街上乱轰乱炸,这才舍了家业来港岛保命的,你可也是闽地来的?”
茅绪寿心头一颤,这又想起了在王家院里的几日,就在自己凑合在王玖镠房中外室那一夜后他才晓得,这人平日里点心零嘴吃得极其讲究,早晚有别也就罢了,连茶水都是一日三换不能差错,晨起白毫润喉,午间梅占;点心要就着水仙、茉莉,到了晚间则有添了王家自己药帖调配的正山小种,既化食解腻,又不会夜晚难眠,他打从出了水元观后便日日睡得浅薄,而今回想,倒是在那的每一日都是一觉无梦的安稳
“我……我有亲戚在闽地,少少见过几回这个”这管事的眉目与霍叔甚至还相似两分,他听罢之后笑得慈眉善目,这就又给他添满一杯
“那便愿你家中亲戚平安,闽地这会儿可是遭了不小的人祸,听闻连丰州这等省城也有了宵禁,日日巡捕和番鬼们巡街,能逃的都逃的差不多了!就连我们家那位坚持不能弃了祖上的叔公,都被这些炸山抢地的闯了宅门,活活给气吐了血,老爷回不去,便只好在这里请道长们开坛做蘸,遥拜长辈安息”
今日夜晚两场度亡道场皆是由逃难在香港的富贵人家遥拜尽孝于在此番因为洪宪垮台,民国割据的动荡而怀恨离世的家中长辈,茅绪寿听完了这闽粤两家人的长吁短叹脸色郁郁地离开了此处
夕阳半挂在彩霞里看着众生忙碌来往聚散,纸扎铺在啬色园的西后巷子,茅绪寿洒了一身鹅黄的颜色朝西行去,分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可他心上却还是冰寒霜覆堵闷不已,他很是不安,却又说不出缘由,分明在这临海的岛上晴空湛蓝,黄昏缤纷,他却无心品赏,这会更是荒唐地想着岭南阴戾晦暗的夜晚与丰州的满天云霾
他满眼恍惚如同家中挂白一般,就在第二回不慎与人打手碰肩之后,一个瘦高长褂,蓄发束得凌乱的身影在熙攘之中抓去了他的视线,他忽然发疯似的拨开身前的人追赶过去,却又在那个忽然被人拦下而惊慌不已的青年面前脑袋嗡鸣,彻底回过了神
“对不起,认错人……”
这一句话落他便无措地跑开了,待得身旁宽松不少,他便狠狠地往自己胸口上发力一掐,掐在了薄衫之下一道皮肉紧绷的疤痕之上。背阴山那夜炼尸反噬炼化术士,他躲闪不急便正面被那丧失心智的人师刀割出一道心口淌血,当时便疼得近乎两眼一黑,一路奔波硬撑,即便是其余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可这么一道就随着多月以来的噩梦缠得他日日煎熬
这是他在人世间二十来年最动荡无助的一段,有那么几回甚至连着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伤口在疼,还是这些日子里那人歹毒的心思他始终恨少了许多,他开始起疑这道口子里是否有哪些阴毒术法,无论是毛诡命丧背阴山还是他设计七圣后人弟子浮出相遇,再到以鬼经分卷的狠毒秘法残害宗亲,企图炼出飞僵乃至不化骨……
这人简直罪孽深重!他心中不只一回咬牙切齿地恨道,但又总在骂过之后怅然更加度日如年,今日更是鬼迷心窍,在听闻闽粤时局动荡民不聊生之后,在看到了本该怨怒攻心的身影后情不自禁地拦上前去
第147章 闻持诵
“以为你落咗海了!”
赖无布吐着烟圈责怪道,同自己的心思一样奇怪,这原本烂醉如泥,满嘴胡话的两人竟然这就已经清醒了过来,原本堆放今日道场纸扎的地方也并未空闲,而是多出了两大口西洋样式的官皮箱子
“你还有半个时辰左右,这就收拾收拾,错过了今日往北又能停去辽东的洋船,可就得等上七八天了!”茅绪寿自然不明白他这话意思,韩不悔这就将洋衬的窄袖一卷,推搡着人往后廊去了
“去盛京!找柳家!你自己梦话里都让我听了快十回了!船票可不好买,我可被那码头敲了五六个响的竹杠!”这可把赖无布笑得烟杆倒吸,呛了几声咳嗽
“他梦话有盛京的么?老道可就听过一个似乎是人的名字”韩不悔也笑了,这就与他并肩坐到了那张平日里总是堆满阴司纸的长凳上,赖无布瞥眼过去,眼中忽然漫上了些灰蒙的颜色
“你今日赢的挺多,可绝对不是杀尽了庄家的数目,是为什么不发财到底呢?”韩不悔也点了一只洋烟,啬色园中法鼓乐班已经陆续有了韵律,他听了一阵才答了他
“留点运气,可不还有事情没做么!”
他摊开了手掌,门前一棵不算高壮的凤凰木在他掌间落下了些奄奄一息的金色,他饶有兴趣地指间曲张着把玩着这空虚的金斑,摊开时宛如碎金块沉甸在手,遮掩了,便只有灰黑的影子,像极了皮肉之上被扎得狰狞骇人,千疮百孔。
血痕结痂成砖墙一样凹凸的生硬,这还算已经挺过了最吃苦的,再往四周瞧瞧,牙痕、淤伤以及血肉黏连得连自己这么个见多了各种伤口的医家人都辨不太出怎么就让人皮开肉绽,红肿脓血得什么神药都愈合不起的口子!不能水浸,不能受风,就连敷药清创都得耐心至极,但凡错了半分,肖苇便会感到骨血里有千百条啃骨食肉的虫子在爬,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