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52)
王玖镠鼻息沉而不稳,连已经奄奄一息的王添金都被吵得缓缓开了眼,他不敢完全躺下,怕的就是自己等不到再看看这双与那人一样如星似月的眼睛,半个时辰前给自己灌了副祝由药籍里多为长者缓息续命,交代后事的古怪方子,就半倚在软枕上待着
王添金舔了舔干涩灰白的唇伸出手去,他没太多的力气像平日里那样替他梳头了,只好将贴在脸颊的碎发拨去了他的耳后,再用指尖已经迟钝不堪的力气缓缓往下
这本是一副该受着众人夸赞,掷花如雨有着美好一生的容颜啊,却被自己经年的差错连累得成日与阴魂死人为伴,听尽鬼哭魂叫
眼中的惭愧悔恨融成了两颗浑浊,虽然咸苦,却安抚了唇上裂开痛痒的沟壑
王玖镠被炭火灼热的手心覆上了在自己脸颊迟钝游走的手背,凛冬般的凉意从他的手里凉到了自己的心上,在眼中强撑的沉甸终究湿在了长睫上,即便床边挂上了新配的梅兰香囊,也照样骗不得他那股熟悉的清苦
“从我记事起的每到了深秋变风的日子家中就总会有华盖锦衣的人家登门,他们吴非两件事,请二叔去家中搭‘续命桥’或是求去‘续灯’的药帖自行煎煮。我随着去过几次,看过不少临终孝子,虽说都是副痛失挚亲的模样,却也都各自想着宅田契票,久而久之,这帖子的味道我就认不错了!”王添金反而笑了笑,终于开口
“我虽没‘夭’命在身,却是个身弱骨轻的八字,再加上生辰全落在阴上,能在人间有近四年的光景,哪还能不知足的!只是来了丰州,才有舍不下的”王玖镠听完却有些不悦,起身将这已经软瘫滑落的大半身子扶正到软枕上,怨怼道
“你这不舍,与那人的……相同么?”王添金晓得自己逃不过再挨这一问,但他已经没力气像往日那样与他争辩执拗,没敢抬头,倒是从贴身之中摸出了一张三角叠整,墨色褪旧的符纸
“日后自己多加小心,不可鲁莽,也别勉强”王玖镠却更加恼火,猛地起身让这朽木的旧床发出几声如同鬼叫的嘎吱,他背身过去,不想让他在最后的时辰还看到往日的恼火
“我不要!谁的?”王添金眼中闪过的哀凉,他将这符纸揣进掌心,收去了刚刚柔和清细的嗓音
“我去了,你想烧了毁了那些没人再拦,在让人去家里叫你时候我已经将自己剩下的金银根票与给大哥的信都送去了账房,趁着他们还在明德把你叫来,自然不是只留了这些你不要的给你……”
他话忽然断下,咬着后牙挤出力气持诀上法,房中烛晃火动,一个本在高斗柜上的木匣猛地砸到地上,王玖镠拾起之后瞧见里面是书阁的锁匙,以及一本无题的厚簿,翻开瞧见,这是一些被粘在新纸上的残页与缺字的补齐,粗略几眼,他却瞳仁一缩,又将手中的木匣与簿子摔在了地上
他满眼惶恐地大步再到床边,此时的王添金全然不是往日的温润,而是一个看着该请君入瓮的人不偏不倚地进了自己的盘算,满是阴森的精明
“你可以烧了毁了,可是这院子的地契多年前就被我托给了别人,我与他说定了五年之后送到这处来,是个陈年的债,你替为师开个坛了了罢!”
没有地契而毁屋烧山的话即便全丰州都晓得这是你家的地和宅子也是被枪决的命,更何况王家这等道法医堂本就不受新派人待见,能安然地每日过活,全倚着主顾之中有不少家底殷实,地位贵重的贵人们还了瞧病解煞的恩情,也因王添金倚上了丰州熹元堂的王家,才让那些多少心中还惧怕神明鬼怪的不敢过于猖獗
“好,我可以等!可是你那本子里……是想怎样?!”王添金笑得更加陌生,抬眼反问回去
“你进门后喝的那茶里我添了‘不可了’,为师应了你这烧山毁院的无礼,阿镠是否也该亡人尊上,替三叔了个心愿”
王玖镠眼角青筋凸起,没想到有一日这祝由里没几人炼成的歹毒秘法也有到了自己身上的时候!
不可了与赶尸蛊同源,以阴坛祭炼的祝由蛊为媒,先由法师以草人腹中随血符纸塞入施术者的生辰以及发丝指甲,悄声捆了被施术人的一魂一魄后再将蛊媒掺入被施术人的饮食之中,这样便种蛊而成,待得坛上草人自燃起火烧尽后,被施术人只需凭密诀起术就可让种蛊人随着自己的想法行动,若再修精细下去,便还可操控种蛊人的梦中与喜怒,即便施术的法师身死,但凡魂魄不散不去,也可继续折磨生者,直到此人命数耗尽。
王添金是为数不多炼得此法的人,也因为他打败西村成了七圣之后性情大变,原本那个即便众人嘲讽他与孙三康的苟且之情也不报复怨对的脾性荡然无存。
他在漂泊的日子里接下了不少歹心恶意之人的法金为其坑害他人,又在南方各地投奔祝由王家的宗亲屡屡被逐之后成了烟馆的榻上贵客而名声更坏,甚至来到王家之后还有流言而出,是他爬了熹元堂两兄弟哪个的床才换了一间容身的地方
王玖镠一拳上了那本就不堪重负的床梁,王添金眼神之上没有半分要退,他便恼火地伸手出去,以刚刚那拳的力道拽上了他一边腕子,这副被烟膏刮骨又缠病多年的身子早就轻薄地成了一片纸,拉扯之间本就宽大的亵衣滑了大半,王玖镠瞧着那单薄的胸膛之上吃力的起伏,绝望地垂眼下去,满是不服地问了最后一次
“值得吗?”王添金那那浑浊的眼泪如同此刻的他一般无礼,刚落到了颈脖上便停在了喉结一侧,咳嗽几声之后又如出一辙地答了他一回
“我甘愿!”王玖镠已经涕泪满脸,那满胸的愤懑与不舍冲撞得他浑身疼痛,最后一回在这梅兰满怀的肩头上嗅得一丝让人安心的味道……
夜风起得不算猛烈,可盐粒大小到的细雪又洋洋洒洒地飘到了更夫的肩头,那一盏腰间晃得孤单的马灯晃颤得厉害,抬头去望,残缺的月盘已经胆怯地用灰蒙的遮了自己本就不算明亮的身子
更夫叹了一声,向来这种冷风夹雪的夜里没了月色才是冷得最刮人骨头的,山上那被城中人求心安的水元观都躲着什么闭门多日,自己只求自己身上这点烛灯不要招惹来那些倚仗夜风的猖狂
两声喑哑的鸟叫从头顶略过,夜路走多了的他竟然也被吓得手上一滑,丑末的更响便多了一声
丑末还是寅初?总之离着鸡鸣该还有不少要熬过,王玖镠被更声敲清醒了脑袋,睁眼之后空洞地在被晦暗吞没了颜色的床帐上愣着,王添金那翻梦醒之前的哀求他不敢回想,这一段生死之别是他多年来三不五时的折磨,那悬着的梅兰之气是当时的,那在闷暑的夜晚也捂不热的身子也没能留住,唯独每次醒来,他总是眼角湿痒,把那双失了星亮的眼睛里最后流露的哀求拉扯回来,潮湿了自己的枕上
他揩去了眼角的粘腻起身,本打算借着炭盆的扑闪穿鞋喝口温水定神,却因为眼角不经意的一瞥而赤脚踩上了温不热的地慌张冲到了那铺长桌拼成的窄床,茅绪寿一手垂在被子外面,苍白扭曲的脸即便在让眼睛吃力的夜色也格外醒目。王玖镠在这气息闷重艰难的人床前慌乱地打了两圈转,最后还是没回身去点灯,而是屏息捏上了那只垂下的细腕,脉象薄弱急促,手心烫热且自发大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内伤发热’
“大家彼此彼此,同甘共苦”王玖镠边将这人露了的手臂放回背中,这才发现这人浑身不是一般的凉,只好先将自己床上那铺厚重搬来胡乱压上,随后点了屋中所有的灯再看,这人眉头成川地吃力吸气,简直一副苟延残喘的惨烈
“要不是一路都是头上悬把刀的,真该带着利事来!”他苦笑呢喃一声,这就胡乱地给自己披了一身开门而出,虽说临门的前堂都会有值夜的堂倌,可他轻声下楼绕过,自己掀了通去伙房的帐子,匆匆地往后院里那唯一窗中透光的单薄门板而去,推开之后,确让里面的人如同撞鬼,若非她口中咬着一块粗麻的帕巾,想必那被人闯门的尖叫就能让宿店上下惊醒过来
这个女人也是被汗粘乱了发丝在脸的不整,她满眼惊恐至极,因为王玖镠也没躲开眼睛,而是就愣愣地瞧着自己在柴堆上袒胸露乳的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