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93)
“肖先生,您……要不我去劝劝大先生罢,再过几日听说涟先生就让鸿禧的船往雷州送人了,大先生再是这样……”
王德福胸中愤慨不已,肖苇已经好些日子是靠着祝由秘法才吊稳了这半条命,气是能喘匀了,可身上的伤刚有好转,住在地下那位便又狂性大发将他折腾得半死不活,七八日前派着去丰州的鬼王宗门人再次失力不说,还将肖苇从坛上替他们请下来的女厉鬼给落在了王添金那养邪物的山里,八九个人昨日刚从地下掏空了送上来,派着去“做功德”的立领人也没回来,自己打量打量,怕是挖坑填埋的得到后半夜里去了
“至少……是活着的……”肖苇满头虚汗面色青灰,他将咬紧了不知多久的牙关松懈下来,想要大喘一口气,却拉扯到了浑身皮肉,这就咳了好些血沫到了西洋绣样的薄被上面,德福熟练地给他喂下了润喉的药茶,一面对刚刚自己言语冒失道歉,一面将人小心趴着放平在鹅羽铺垫的床上
“我记不清了……记不清当年从那村子里出来时候身上是个什么感受,但是肯定不如这些年月里斗坛修法,还有槟城里他睡房和这公馆下面来的受罪……”
话到此处他自嘲苦笑起来,是啊,已经是六月了,岭南的日头早就给这块土地上的种种施上了酷刑,穷苦人家捱过了冬日里的少衣缺被,没睡几日舒爽的安稳觉,这就又要忍耐起酷暑的闷热蚊虫,以及捉摸不透的狂风暴雨。去年七月一连十几日的天灾洪涝里活命下来的,也未必今年也有运气,腊月时候从丰州都只剩下半口气出山的古应龙同吴绪涎都得了宽限留下他们,春末时候就熬过了黄泉路口生死左右的一关,反而自己这个平日里坐镇鸿禧商行与槟城鬼王宗的威风之人而今苟延残喘,体无完肤地在这里担惊受怕
“肖先生,商行上下需要您打点,本坛里也有许多簿子送来之后催了几回,我拿着这些去求大先生与宗主,他们该是会网开一面的!胡先生与那吴小道长不过是占了您豁出命去收回来的那个女厉魂又炼化了多年,才占了‘五子哭’阵的便宜让那毛老鬼丧了命!您对鬼王宗劳苦功高,即便那段老道与王添金还有陈带白那条吠得嚣张的老狗没死在您眼前,可他们哪个不是您亲自出手才做了鬼的!大先生若是这么偏心不理,宗里的弟子还有听命咱们的那些旁通五路,又怎么会不生恻隐!”
德福话音刚落,肖苇那浑身被刚刚上药而渗了满背满额的汗这就被一阵穿透脊骨的阴风吹得霎然无踪,原本敞开的窗户也被在这风平地而起之时瞬间合上,一声声砰砰冰冷的声响像极了一个有人勃然大怒
肖苇绝望地将眼睛闭紧,掐诀念念之后终于让这屋里消停下来,德福心有余悸地将窗户推开,依旧是艳阳高照,院里两个新招请进来的小婢正趁着午时小休摘了后院的花簪着装扮,全然不知这花能开得娇艳,可是土下那些被根茎吃去了的血肉骨头的大功劳
“同你说过,宗主要是乐意,这三里的街除了城隍庙有所忌惮,他可是无所不晓啊,再有第二回,你我都难保命”
德福当然心里内疚,好在肖苇并未再计较下去,这主仆二人商议了一番对着商行与雷州靠船之事后肖苇也不剩下多少力气了,吩咐他关窗拉帘,分不清是真的困倦还是被浑身伤痛折磨得昏厥过去,他又做起了旧日里那个梦,在一处三合院的祠堂边上他与几句腐臭不堪,丧服爬满了尸蛆的亡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这些是早已死透了的,打自己跟着师父与其他旁通各家高功进村来到败西村村祠时候就看到被撬了棺材丢出来的,甚至那祠堂的大门还被一口空棺堵了起来,还是自己与降星观葛观主的养子儿徒翻墙进院,才给一众高功长辈开了大门,一正是因为他们两人触碰了那口被上术附法,本就在于阻拦来者的破棺,这才有了后面被野鬼煞身,险些成了那飞僵出棺第一口吃食
毛诡急忙施术上法将两个被厉鬼煞身的小辈急忙打生魂保下了性命,想着这处实在诡异阴森,祠堂中虽空得无鬼无人,但这棺上的术法与一口空得古怪的内外棺椁里残页的内容皆表明了阴山派也有不少能人想来此地探究一番,两人在进村路上表现得师门长脸,让这些看不上孤魂野鬼的老修行扫去了不少白耗力气的东西
他们被长辈们合计一番之后连带着青月谷陶家谷主的小妹一同留在了祠堂里上了术法的窄间之中,那时自己还未叫回肖苇这个本名,因此闻葛二人皆不知在自己满眼恶鬼索命的时候发生何事,让这一众人脸色难看地就地烧去了几卷破烂的书页……
又是满头的虚汗,他惊醒时候已是星稀月明漫天深蓝,偏了偏头,自己艰难起身喝下了那碗温良恰好的定神茶后他依旧浑身发颤,哪怕自己明年就是四十不惑,可他无论是旧梦里回见还是每年在马来亚,鬼王宗宗主的宝诞大蘸才会现身的人,他的眉眼与神情,即便是酷夏也足以让自己浑身僵冷,恐惧至极,就在自己被从那死人堆里拉扯出来的时候,在也是浑身带伤眉笔自己好哪去去顾良潇身后的那个丧麻衣着,惨白红唇的人
“弄坏了我的东西,可得有没死的来听我的话啊!”这腔调与其说是从人的口中而出,倒不如说是从黄泉九幽荡回人间的更贴切,他与顾良潇一齐吃下了这人挥手甩来的两粒黑褐发亮的丸药,甜腻之中还有阵阵油腥的味道,再然后便跟在这个矮个子的身后一路畅通地到了败西村村口,在一艘满是古怪鬼尊与浑身血书符箓的亡人的大舫上他探头去往,咬牙切齿地看着败西村的方向,身旁的顾良潇忽然冷哼一声
“你跟着你师父来,是想趁乱要了祝由王家那个的命罢?!”
他这就心慌起来,赶忙偏头看了过去,自己是一个修行旁门左道的野术士与一个肺痨等死的娼女所生,自己与修行学法一类无缘,任凭父亲打骂严罚也难出半点成绩,因此在后来父亲开坛斗法被自己招来的厉鬼反噬求救的时候,他平静地看着这个男人不得好死
原本以为人生从此顺遂,怎知没几岁大小的他被人牙用两张葱油饼便骗到了手,原本要卖去北方,可在路过泸州城外时候恰好遇了太瀛观拜谒其余道观归来的队伍,老观主感受到了修习术法的炁,便将他买回了太瀛观里,又过起了每日早课修行,被众人嘲讽的日子
“听说你出声时候没哭,恰好我也是,落胎不嚎,灾星托生!一定没少听了罢?”
那是一只瘦长之上掌纹繁乱的手,这只手将刚被抢了自己的斋饼还将自己围殴在地的自己一把拉起,而它的主人是一个剑眉朗目,容貌多情俊朗的道人,他被他收为弟子带回了泸州的水元观,若是没有那个让他身败名裂的妖人出现,他便可以一辈子做他的弟子,即便自己这种废物得了他这么个名扬道门的高功怜悯而遭了更多的嘲讽谩骂
孙三康早就拜了二师于阴山谢家嫡传一脉修习阴山法术其实水元观老观主一早便知,自己与闾山一处斗坛失利之后水元观的香火便受挫不少,修行之人各有分歧不合,哪怕是正派传承也没少出了趁人之危再踩一脚的损事,关于水元观各种无中生有的谣言这就平地而起,甚至还有些平日里极少来往的宫庙之人来嘲讽取笑,反倒是自己门中这个青年俊才,时常斗坛胜出同辈的骄傲弟子有这等流言在身,让一些乌合之众有了忌惮,反倒是解了水元观的危机!
光绪十六年,孙三康莫名地将他支开去了自己老家合肥替自己送礼至一处宫庙贺喜乔迁,因为是青年高功孙三康的独一弟子他可谓是颇为风光,随着主家坐家席不说,还凭着那野道人父亲那传承而来唯一堪用的一口伶牙俐齿得了不少不知自己身世如何的外地道人夸赞不已,他那灰蒙鄙陋的往日里,岂敢想能有这样的威风
一夜睡醒,他不曾想自己昨日的风光是再跌深渊的回光返照,他被堂主家中人匆忙叫醒,告知了水元观昨日并不太平,原是孙三康与辰州祝由王家的那位同是年少大为的王添金有断袖余桃的私情,昨日孙三康之所以连多年好友迁庙这等大事都不亲临,便是因为王添金以行香之名来了泸州城,二人在城中酒楼私会,酒过三巡之后便交舌鼓吻了起来,听闻原来与水元观同为茅山上清分炉而出的一位道人也在那酒楼暂歇宴友,也不知怎么就在中途错开了孙三康那雅间的厢门,头回见着男人亲热的他可吓得当场大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