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189)
“我是她二叔,一块投亲”说完这就催着这个目瞪口呆的船夫快走,段沅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就被他一指弹上了前额
“去云南,你这丫头是没看那些报纸写的,闲话论的么,那边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月华银白,三两只船并未随着原本江面上那些满载往珠江大流而去,他们点头而向那些眼中略带担忧的邻船人,这就挥臂发力,凭着手中的桨调了方向,在宽阔深绿的水流里逆行往西北那天色浑浊,隐隐暗红之处行出了一路将水中月亮搅成一汪破碎的波澜……
遍地火药气味浓重,日夜枪炮连番让人难眠的并非云南一处,袁宫保的皇帝梦不足百日,自己没看到春风吹得雪全融便一命呜呼,可这北洋十四州却依旧没有所谓的共和太平,四月以来骚动遍地开花,原本异口同声朝着紫禁城大骂的革命者各有心思,没过几日便有了“立宪”与“革命”两方的纸笔冲突
而那些握有枪杆子的又岂会坐以待毙,“东北王”借此千载难逢之机大肆开枪到了秦岭以北,让平房布衣之辈根本辨不得今日响枪的是哪个大帅军座,还是沙俄东洋这两个死对头又借他人家的门前寻仇滋事,让不少尚能挤出些买路钱的纷纷逃命南方想求一个安宁,怎料炮火同轰一片天,那面“护国”的大旗被蔡将军举高之后并未因为洪宪夭折而降下,反而被南方各路军座们抬得更高,各地大总统、小总理的比紫禁城里缩头乌龟被赶下龙座那位还要命短,走马观花,好不热闹!
“这么多直直打在头上的晦气都捡回了命,火炮瞎的人长眼,他们怎么会躲不过!”吴巽缓缓放下手中那油墨味道早就把自己熏得头疼的报纸,他之前从不看报看书,打从年底回到小琉球之后竟然鬼上身一般地有了咬文嚼字的耐心,晨起扫门前的庙工也跟着他一同有了个习惯,那便是与常在雷主巷附近行走的那个报童问早一声,随后一番钱报交换,作为每日的起始
娄飒刚刚送完了一位宝安堂的大香主出门,这一座会殿后茶桌就莫名其妙地冒了这句,惹得吴巽很是心虚地逞强道
“我就关切关切闽地如何,毕竟走的时候满街都是东洋兵和撕百姓讥讽那洪宪老匹夫的对联,何况……不是娄叔你一直说我脑袋空空,除了几个字还认得就挤不出一篇文章么!”这可把娄飒刚刚入口的那口好茶给笑呛了领口湿透,吴巽不知自己心虚什么,慌乱之中又抓过了那张油墨蚂蚁爬得密密麻麻的大报纸挡了自己半身
“我说过你,你姨丈说过你,可你听过哪个的,不还是应完之后没半个时辰就又去练法入定这些,这会儿日日把南方各处的消息盯得那么仔细,不是担心起他们还能是个什么!”
他又重新给自己添满了茶杯,这就回想起那夜海风呼啸得如同鬼哭,宝安堂无论里外皆被他摔门一样的急促给吵得穿鞋下床,在众庙工眼中少年有成,总是威风凛凛,腰背笔挺的吴巽一身狼狈破烂,伤痕累累,进门之后只有十一字“我饿了,身上疼,毛师傅没了”随后忽然在众神明面前猛然跪下,两行烫热滚下摔地,如同受了欺负委屈的孩童那样放声大哭起来……
他回过神来时吴巽已经放下了那遮掩的报纸,更声渐进,白日里已经刺眼起来的日光变了颜色,只是这赤黄的颜色没能暖到这个挨着窗边的人,他满眼神伤空洞,眼睛落在了“闽地多处入驻领事馆共同维护共和”这一处醒目大字上面,娄飒启唇三回,却也都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抽烟喝茶,生怕多出一点动静
“娄叔……”吴巽果然还是起了身,只是他嘴里也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从小鲁莽无忌的他,竟然也有如此迟疑的一回,娄飒盯着他看了片刻,这就将手中烟杆磕灭,摆了摆手
“想好了就去,日日在这里烦我眼睛”见吴巽愣在原地,他索性鞋也不穿,这就赤脚下了大榻将这个高了自己两头的小子推搡到了门边,嘴里骂着碍眼烦人,可转身时候,已经满眼湿热起来
“娄叔”他顿在了原地却没敢回头
“等我再回来,咱们就携着神明们回玄黄堂罢!我……我还是想在漳州……”娄飒抿下了淌到唇上的两行咸苦的眼泪,用尽浑身力气把那在喉中的颤抖遮掩下去,可他并没有开口,只是背着吴巽点了点头,待得脚步声远了之后,他便将房门锁上,把这储蓄了半年的眼泪一次哭了回干净
傍晚十分,王玖镠被那忽然闯进眼中的晚霞刺得将原本已经到了门槛外的脚又缩了回去,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敢抬头去看这漫天彩锦一般的暮霞
背阴山终年日光不照,灰蒙漫天,他白日在点灯懒散的地宅里,晚上便往了更加昏暗的山中,若非还要吃喝,怕是也就没什么契机能见着天光日头了,这就不禁立在院中仰头去望,给自己干涩疲惫的瞳仁染了些明快的颜色
今日村中人送来的吃食格外丰盛,因为六月初七是那“开天门”大蘸最是隆重的时候,自己从前还时常抱怨天越发暑热,可吃食却不能浪费了这几日大蘸的坛贡而很是油腻冗杂,没想到今年听不到父母的责骂,反而心中没有半分舒坦
他将长发胡乱一束,这就挽高了袖子要将两大篓的吃食日用搬到破屋中去,可刚忙活起来,垂地的眼前便多出了双银线丝绣的双脸鞋,惊慌抬头,看到了一张年画一般富态圆润,浓眉大眼的熟悉
吴巽朝着他挑了挑眉,没忍住笑出了声,也不知这半年又多吃了多少洋烟,似乎比原来更加粗糙刺耳
“还真是你?我还当你是不是弃道入世,娶了个水扎的女人过日子呢……”调侃没完,他赶忙闪身,这才没让王玖镠那忽然而起的耳光扇到自己脸上,他并没有半分恼火,反而是看着这多月不见的俊秀眉眼依旧是冬季分别时的憔悴未褪而有些内疚
“你如何?”他拎起其中一筐沉甸这就往着那比原来更加破旧的土房里走去
“还那样!”原本在身后的王玖镠也抄起了另一筐,快步从他身旁擦过,快出了他两三步之后也同样一句问甩到身后
“还那样”两声喑哑难听的鸟鸣从头顶略过,它们原本要飞往西南村子的方向,可听到了那边传来炮竹连连之后,惊吓得撞到一块,好似遇了鬼怪妖魔一样匆匆调头逃向了背阴山去
第145章 五月风
弯月晦暗,夜色浓重,茅绪寿被地上不断蒸腾而起的血腥腐败刺鼻得头疼脑裂
“开我法眼,阴阳分明,敕!”敕令呵出,他这就将手中快要燃尽的符灰往眉心拍去,再睁眼时,只见原本那些嘶吼哭喊在风中的古怪声音都齐齐现出了形态,血肉模糊、四肢残缺,更有甚者自己用手扶着自己只有些许皮肉连粘的头颅衣不遮体
一众野鬼恶魂垫脚前倾地碎步朝着这荒地里唯一的活物扑来,茅绪寿没有躲闪,只是上法而起一道九幽雷煞之后他两眼模糊起来,这法术向来是大耗,他握紧那血腥未干的黑令旗眼观八方,脚下不停,走出了好长一段才看到一间残破不堪的义庄,以血书符在门上之后,他终于累瘫在地,缓和上了一口霉味浓重的气息
借着破窗漏进的那点惨淡月华,他寻到了一盏油未风干的壁灯,有义庄便表明村落不远,可自己是如何到了这个阴森鬼聚,四下无人的诡怪地方,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在寻路,至少不寻个出路这样的夜色和荒郊也实在不适合停留,可自己这是到了哪里,又往哪里去,他在眼前这四方杂乱,棺木腐朽的屋子踱步打量了两圈也没想起来,窗外始终平地生雾,鬼嚎不断,反倒是这么个停放亡人的地方没有半分鬼迹
打从洋人的火炮轰上了大清朝的土地起始,这样能轻而易举推门进来又不见有人守夜供奉的义庄是越发的多,他从布挎里摸出一抓线香,燃起行礼于几口积灰陈旧的薄棺之前,想必即便往下走能找到村庄,也未必见得到活人了,天灾人祸让很多偏远村落像那败西村一样绝户丧命成为死地,这处也必然是被过路的砸开了锁头的,逃难流亡的日子里别说开别人家的棺去取那咬口钱或是镇墓铜板了,甚至不少地方由村中话事人带头上山挖先祖阴宅,只求能从这些自己恭敬了多年的先祖处求些尚能换来两口吃食多有几日命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