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99)
在远近不一的差旅中,连州短暂的春天疾驰而过,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夏天,六月六日这一日,按照连州风俗,寻常人家晒衣、官宦宅邸晒书,而大小佛寺,则要晒经,所以即便不是旬日,公府也照例放一天假,于是萧曜就带着病体初愈的元双,一早先后去了惠观寺和悦海寺献上她病中亲手誊抄的经文,然后与程勉、冯童和燕来一家一道,去城西天马山中的金坛寺拜佛。
在来连州的路上,萧曜就听庞都尉和吴录事说过西北诸州佛事兴盛,各州县不仅广建寺庙,还以沿山开凿佛窟、广为布施为荣,官人仕女、寻常百姓,不分胡汉皆是如此。
待真到了金坛寺外,方知实情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和城至金坛寺约合五十里,沿途道路修缮得比正和与长阳两地间的驰道还要好,他们离开悦海寺天色尚早,路上虽然顾及元双的身体没有疾驰,但到金坛寺时,还未到正午,然而各类僧人和信众供奉的经卷、抄本早已铺满了沿着黑河北岸,其中不少经卷还是用金泥写就,在阳光下散发出格外灿烂庄严的光彩。
这光彩也照亮了元双犹略显苍白的面孔,不待车完全停稳,已经跳了下车。幸而程勉和萧曜都察觉到她的兴奋,都比她更快一步下马扶住了她。
“累殿下和五郎专程陪我出门,我本就担当不起,我这就速速献上经卷,很快回来。”
“本来就是专程陪你出门拜佛的,你不必担心时辰,就算是晚了,要他们打开城门就是。” 萧曜微笑着说完,想想又添上一句,“既然到了,我陪你同去好了。”
于是除了程勉,其他人都陪元双去献了经卷,萧曜远没有元双和燕家人那样虔诚,上香之后就从佛殿里退了出来,回身指了指山体上大大小小的洞窟和如云雾般缭绕不散的香火气,对跟随而来的冯童说:“元双多半是要一一拜到的。我去河边走走。”
“元双这里有燕来和其他人,我陪着郎君吧。”冯童丝毫不懈怠。
萧曜出佛寺后没有牵马,信步向河边走去。堤岸上晒满了佛经,有些格外虔诚的信众,正对着摊开的佛像阵容顶礼膜拜。相较之下,萧曜只有在看到书法不坏的手抄经卷时,才偶尔驻足。
不过他也并非此时唯一的格格不入者——两岸山色如铁,天空碧蓝如洗,礼佛之人大多华服盛装,即便是有意隐瞒身份如萧曜,也看在元双的份上换了一套崭新的衣袍。唯有他程勉,一身细纱白袍,走在如云如锦的灿烂经卷间,实在显眼得很。
果然,冯童也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程勉的踪迹,笑道:“想不到五郎一个少年人,竟这么怕热,就换上夏衫了。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连州人还在穿春袍呢,无怪旁人看他。”
萧曜却觉得他显眼得近于刺眼,以至于自己哪怕无心看他,视线里也有一抹白色时不时飘到眼前来。他随口接话:“也未必是看夏衫。”
冯童的语调中添上一丝笑意:“郎君说得是。”
萧曜忽觉失言,不再吭声了。
他们和程勉原本隔着约二十步的距离,侍卫又落在更远的身后,萧曜原本无意走近,可程勉走着走着,像是被远处的风景吸引了,慢慢地停了下来。
于是两个人还是打了个照面。察觉到萧曜走近后,程勉转过头略一颔首,问:“殿……三郎礼佛完毕了?”
萧曜也点点头,顺着河道向上游望去,他视力极佳,一看便已了然:“是了,这条河从长阳流来,原来这里也有人淘玉。”
上次去长阳山中游猎完毕,下山时他们另择了一条道路,正好经过一处河滩,那时萧曜见有不少人踩在尚漂浮着浮冰的河水中在筛沙,不由驻马看了一会儿,这才得知,有人听说长阳的河水中产玉,就在河边搭起简易的住处,一待河水解冻,便下河淘玉。可是真正的玉脉藏于深山中,山中河道几年一变,即便是熟悉矿脉的当地人,也常常空手而回,能在山下河水里淘出美玉的,千百人中不知有没有一个。
听到萧曜这句话,程勉又远眺了一番,然后低头去看脚下的河道。骄阳下,不算狭窄的河道里的土地大多焦干,只有几线细细的水流,顽强地向东蜿蜒而去。
就在萧曜以为程勉不会说话之际,他却毫无预兆地开口了:“三郎想过没有,正和城池坚固,营建的苦心一望可知,却没有任何防汛的工程?”
萧曜被问得一怔,想了想,又一个问题浮上心头:“你自从到此地,见过雨水么?”
两个人愕然对视,显然都读懂了彼此的眼神:原来城外的那一道深沟,正是黑河的黑道。但如果不下雨,自然是无需筑堤防汛了。
过了几日,萧曜在刘杞谈及连州今年的赋税和徭役时,忽然又想起了下雨的事,便顺带一提,没想到还引来了一番解释。
“连州一年四季,就是冬天能下几场大雪,其他季节,雨水那是极罕见的。”
京城内外不仅有河道,还有若干大小湖泊,萧曜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地方一年四季不下雨会是什么样子:“饮水可以打井,不下雨,只靠黑河的水灌溉禾苗吗?”
刘杞理所当然地点头:“黑河源自天马山,每年入夏后,天马山中积雪消融,长阳和正和两地乡民便有了耕作和灌溉的水源。入秋之后山内冰封,河道也随之干涸了。世世代代,都是如此。”
“下官倒是记得,县尉彭英提过,前几年连州城内发过一场大水灾,冲坏了城墙,原来不是因为黑河。”
萧曜正暗自感慨四海之大,忽然听见程勉开口,也回忆起了此事:“程司马不说,我都忘记了。”
刘杞解释道:“确实和黑河无关。八年前,入夏不久,下了一场暴雨……将南城墙的一角冲坏了,下官时任州长史,奉太守之命,与正和县令协力主导了城墙的修复。”
“这不是下雨吗?”萧曜反问。
“那正是下官此生见过的最大一场雨。不然何至于冲毁城墙呢?”刘杞感慨,“现在想想,都还心有余悸啊。”
“正和城内少见排水的沟渠,想来也是因为雨水稀少的缘故了。”
刘杞笑答:“程司马真是观察入微。雨水在连州实在稀罕,常人言春雨如油,在我们连州,素来讲的是‘夏雨贵似金’。百姓们只恨雨水太少,要是每年夏天能多下两场,龙王、土地庙的香火,都会格外旺盛……去年冬天少雪,今年开春又迟了些,黑河的丰水期恐怕也要迟了。”
“在来连州的路上,倒是在玄池岭遇到了几场大雪。”萧曜也说。
“俗话说,长风不过玄池岭,雨水难出天马山。玄池岭两侧从来不缺雨雪,土地也比昆州富饶得多。吴录事已告知了我等殿下一行滞留安西驿的事,所幸是没有延误太久……记得二十年前,岭东岭西都遇到大风雪,死伤甚是惨烈……不过贵人出行,本就有风雨相伴,正是吉相。”见程勉始终面带沉思之色,刘杞又说,“哦,城北地势高平,即便是当年的那场大雨,也没有波及城北……殿下和司马不必忧虑。待殿下在连州住满一年,看遍了四季,对西北诸州的气候,就都熟悉了。”
萧曜倒是没有忧虑自身的安危,只是觉得只靠这一条现在几乎看不到任何水流的河流,一旦遇到旱灾,又该如何是好?
他将心中疑问提出后,刘杞道:“不瞒殿下,黑河水量不如人意也是常事。不仅我连州如此,西北的其他州县,一概如此。”
萧曜暗自吃惊,追问:“各州历任刺史,都不想办法吗?生机系在这一条河上,未免过于……仰仗天意了。”
“殿下说得不错,西北诸州的生民,从来都是仰仗天意而活。远的不说,自古都是昆、连并称,可是近百年前桑河改道、继而彻底枯竭,长阳和易海两地平地横亘出几百里荒漠,连州境内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如何负担得起兵府?朝廷重昆州而轻连州,也在情理之中了。”刘杞轻摇羽扇,喘了口气又说,“不仅西北,那些靠着江河的县府,平日里饮水灌溉一概不愁,亦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在堤防城建上,一场洪水之后,家毁人亡、流离失所的何曾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