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75)
结果他等了半天,程勉虽然脸色阴晴不定,但居然一直没反驳,也不说话,最终不冷不热地离席而起,甩开萧曜自行要去休息。
萧曜赶快扯住他一只衣袖:“没有也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你回绝得不错,我不要旁人。”
程勉蹙眉:“……知道了。这是你我在昆州的第一夜,你还是回去吧。”
说完,他硬是从萧曜手里扯回袖子,一言不发地进了内室。
萧曜进来时已然反锁了门,这时肯定不会走。他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再听不见程勉的动静,才吹熄烛火,自行更衣,默默地在程勉身旁睡下。刚躺下,枕旁人翻了个身,萧曜顺势搂住他的腰,亲了亲后颈,又说:“就是因为第一夜,才偏不回去。”
结果,在昆州的每一晚,萧曜都没用上自己客房的床榻——尤其是后几日雷航得知两人均擅长琵琶,专门送来了各式的胡琵琶。于是萧曜白天在鹏城和长关一带游历,探访周遭的战场和各色关防,回到驿站后则和程勉一起试乐器改曲谱,再偶尔被冶游回来的颜延带着去找胡姬喝酒学新曲,不知不觉就住了两旬,直到入夏后需要刺史亲祭农神和雨神了,这才结束了此次昆州之行。
去昆州时轻车简行,回程却可说得上满载而归:除了各色乐器、乐器,和一些昆州本地的出产,更带回来了许多何鸿的回忆。待祭祀也告一段落后,萧曜和程勉一合计,决定延续在昆州时因避嫌而不得不搁置的念头,去盟夏关小住,学习排兵布阵。
盟夏关因地形之便,也是避暑的圣地。两人从未有过行伍的经验,即便是被格外优待,头半个月也是吃足了苦头:程勉被迫日日早起,而萧曜卸甲后,从肩到背,俱是一片淤青,即便有程勉耐着性子亲自上药,其中甘苦,也实在无足对外人道。
于是在那三个月里,萧曜最熟悉的气味是药膏的凉苦气味、皮甲、马具和汗水混在的膻气、铁甲在灼灼烈日下似乎有一种咸而涩的气息……萧曜曾经以为已经熟悉了连州,但再一次地,他发现自己依然知之甚少。
在肉体受到持续的磨练的同时,得到的快乐是隐秘而丰盈的,连州的草场说不上丰美,但是在夏天也会焕发出别样的生机,零星绽放的野花随处可见,而在雨前和雨后,草场的气味也不相同,萧曜甚至可以在草场上躺上一个下午,看着湛蓝的天空和远处的群山,随便扯过一片草叶,毫无顾忌地挥霍与程勉在一起的时间。
他们也会不要任何人陪同,只带着军中的猎犬只身前往去荡云山脚下甚至盟夏关外跑马。夜来和云汉都是连州的马,生来就与连州的水土连在一处,有时他们也会刻意卸下风雷的鞍鞯,任由它领路,以开启一场新的奇境。
有一天下午,风雷带着他们进入了荡云山中的一个山口。赤色的山体在骄阳下如同热烈盛开的花朵。萧曜一时被眼前的景色所迷,放慢了脚步,再回过神来后,已然没有了风雷的踪影。
路上马蹄痕迹宛然,萧曜与程勉循迹而行,不知不觉深入山中,山色殷红如故,峡谷间的乱世却是青黑色的,汩汩溪流蜿蜒流过,群山仿佛都在低唱。
风雷留下的痕迹消失在一处山洞前。萧曜不由看向若有所思的程勉,正要提议点亮火把进去一看究竟,忽然山洞内蹄声笃笃,分明就出自风雷。
程勉当即下了马,取出火石,就地找到一根枯枝,缠上手巾,对萧曜说:“一定是风雷。我去牵它出来。你在这里等我。若是我一刻钟还没出来,你留下云汉,不要拴着,自行回去。”
萧曜自是不肯:“我能听见它的蹄声,也没有别的动静,我与你同去。何况我视力好……”
正说着,蹄声越来越近,风雷已然自行出来了。
还不容松口气,风雷来到程勉面前,亲昵地从颈子蹭了蹭他的胳膊,一甩尾巴,竟又往那黑黢黢的洞里去了。
两人不由互看一眼,见到程勉眼中满是跃跃欲试之意,萧曜知道他这是好奇心和胜负心都在发作,二话不说下了马,一把抓住程勉空闲的左手,说:“走,我们进去看看。”
先发制人之下,程勉一个趔趄,也没甩开萧曜,只说:“点燃火把再说。”
萧曜也不知即将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眼下只有自己和程勉,这不仅不让他恐惧,反而雀跃,依照程勉所说点起了火把后,又一次抓住了程勉的手,抢先走在了前面。
一进这洞穴中,扑面而来的就是森然冷意,萧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片刻后,他先一步适应了洞内的黑暗,但火光只能照到几步远的地方,除了自己和程勉以及云汉的呼吸声,陪伴他们的,只有变了形的风声和火把燃烧时的簌簌之声了。
洞中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萧曜走了两步,脚下皆是嶙峋的乱石,他实在看不出这山洞有何出奇之处,正在思虑,身旁的程勉开口了:“你把火给我。”
萧曜闻言照办。接过火把后,程勉先牵住风雷,也左右走了几步,萧曜担心火会熄灭,反复回头看了好几次入口的位置,这时,程勉与他握在一起的手一颤,火光亦剧烈地抖动起来。
萧曜以为是突如其来的潜风要吹灭烛火,顿时心下一惊,可定睛一看,程勉将火把高高举起,一炬之光照亮暗壁——
在盟夏关的这个夏日,他们在连州的天幕下度过一个个热烈而静寂的夜晚。灿烂无边的星月照亮边关和远山,又随着潜入暗室的微风拂过彼此的眉眼和皮肤,昼夜仿佛都能短暂地失去了边际,这是绝不可能稍忘的景象。
再一次适应了光线之后,看着满脸震惊的程勉,萧曜蓦地意识到,原来他们走进了星夜的深处。
发现银矿的消息次日便传回了易海。为此萧曜也更改了原本的安排,赶回易海商议此事。本朝矿冶业以官矿为本,由工部执掌、少府监执行。连州辖内产玉,但是玉脉藏于山中,无法规模开采,一直没有设过冶监,但金银不同于玉石,如能大规模开采,于朝廷而言就是开源之举,所以萧曜尽快将奏本上呈尚书省的同时,也另派了熟悉矿冶和地形的工匠前往勘探,以便朝廷有明令之后,可以尽快开采。
可以一直等到庄稼成熟、州县的岁考都完毕了,萧曜也没等到下一步的指令,吏部也没派人来给考课,州府的官员升迁、调动几乎都停了,几个月来唯一的一道旨意也只和薛沐相关——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回京,为此程勉便向萧曜求情,萧曜念及他筹算本领一流,便请旨将他留在连州,兼任仓曹和户曹参军事。
萧曜也曾和亲近之人商讨过为何朝廷迟迟不下旨意,甚至带着程勉和薛沐专程去了一趟正和,征询刘杞等人的意见。自从将刺史府迁离正和,也不知是不是少了政务要操心,萧曜每次见到刘杞,都觉得他老人家想必是十分心宽,是以益发体胖,连语速都比当年要缓慢几分了。
不过萧曜这一趟基本称得上无功而返:刘杞数年如一日,一律觉得连州距离朝廷太远,地广人稀,音讯难免延迟,再加上工部和少府监派了官员下来,连州又不比昆州,可以征调州外的劳役,总而言之,此事还需要许多计议,等朝廷有了明确的旨意再说最为稳妥。至于官员考课,不说三年,五六年进行一次,在偏远的州府也不罕见,无需惊异。
于是萧曜问完政事,连住都没有住,赶在天黑前到了长阳,在已经赴任长阳县丞的费诩家借住了一宿。费诩到长阳后不改质朴本色,住处比在易海时大不了多少,勉强腾出一件半客房,结果一群人聊修渠、治理羁留在长河境内黑河一带的流民等事聊到下半夜,因为没有外人,元双也没有避嫌,亲自送了好几次茶水和点心,但直到第二天他们动身前,在冯童的提示下,萧曜这才发现,元双又有了身孕。
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不过冯童格外提示,他们夫妇既然只字未提,还是客随主便,不要声张,萧曜只能硬生生按捺住满心的喜悦,若无其事地与二人道别,一直出了巷口,他实在忍不住,低声告知程勉:“元双有身孕了。”
“他们夫妇感情恩爱,有孩子不是再寻常不过么?”程勉很平淡地反问,“明年春天道路再开,也许就该来喝孩子的满月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