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16)
杜启正冷冷一笑:“不敢高攀。如果我也出身士族,或许还能仰望叹服一二,可惜出身微寒,少年时常常去寺庙典当借贷,每每想到这庙产中多少良田金帛都是士族捐出,其中又不知道有多少是灾年贱买所得,所有的风流清雅,实在就不容细想了。哦,对了,这几天正好听说了另外一桩事,也和当年裴氏一门谋逆有关。我知道你与高刺史交好,他正是因为裴氏案枉死。但因此案枉死的,何止他一人。”
不同于少小离家的瞿元嘉,杜启正在杨州颇有些亲眷朋友,所以他的消息素来也准。瞿元嘉不动声色听他继续感慨:“……裴氏谋逆固然是其罪当诛,但牵连之广,余波之长,也实属惨烈。冤冤相报,终于到了私刑的地步。”
瞿元嘉轻轻一动眉头:“此事在扬州当地人看来,又是怎么个说法?”
“还能有什么说法?裴氏一个中等士族,几时被真正看得起了。将女儿送到宫中,有人还嫌丢人呢。”杜启正顿了顿,“舍了裴氏,顾全了杨州乃至江南道,有何不可?都是杀鸡儆猴,无论任谁做猴子,裴氏总是那只鸡无错了。沅庆有一户人家,姓什么我一时记不得了,祖辈在关中做过官,致仕后后辈没有求官,在家中耕读、做士绅,家中长子娶了裴氏的女儿,裴氏谋逆案发后,沅庆虽然在两州交界处,但历来是归虹州管辖,按理牵扯不到他们,可两年前,他们又被认作漏网之鱼,一律按谋逆判处。我原以为这是孤例,但在谋逆案发、朝廷下旨之后,许多原本不该算作从犯的人家,仅仅因为和裴氏有过婚姻,又身处杨州,就遭遇了灭门之祸。没想到,不住在杨州和京城,不姓裴,原来也不行。”
这确是闻所未闻,瞿元嘉暗自心惊,追问:“这与高刺史……?”
“倒未必出自他的授意。但平佑之乱初定,又起谋逆,江南从来是朝廷忌惮之地,有人想邀功、有人想自保,便向本无辜之人挥刀,酿成如此惨事。只是不知圣人高坐明堂,是知情,还是不知?”
瞿元嘉怔了怔:“之前你说沅庆的案子是两年前,近期还有么?”
“能杀的都杀了,近来听说是没有了。但是高刺史这一死,谁知又要牵连出什么?”杜启正一饮而尽杯中的酒,“什么门第风度,杀人不捉刀罢了。”
他神情中蓦地多出几许严厉肃杀之意,瞿元嘉想了想,轻声说:“回杨州后,不妨与章中丞一提。”
“……他?”
“正是。”
杜启正愣神片刻,点点头,又极缓慢地摇了摇头,重新为瞿元嘉和自己斟满了酒,一言不发地以袖遮面,满饮了此杯。
再放下酒盏时,只见一线几不可见的泪光,被克制之极地掩在了眼角。于是瞿元嘉那句“可有你相识之人牵连其中”,惟有默不做声地咽回了腹中。
第63章 莲动南池南
朝中派下来的钦差在杨州的最后一件大事,是去泽湖边祭祀雨神。
京中官员参加四季各种祭祀是常态。农耕是立国之本,四时祭祀中,多半与农事有关,系民部职责所在,瞿元嘉也常常替年迈的度支郎中应卯,列席各种祭事。参与的次数越多,对于此事到底效用几何难免越发生疑,直到有一次去同僚们闲谈,瞿元嘉方知原来本朝祭祀的次数较先帝时已经减少许多,仪式上亦化繁为简,实在称得上新君即位后的一项德政了。
这次祭祀名义上是王肃代天子亲祭,杨州府上下自是严阵以待,即便是在灾情的非常之时,无论是参与的人数、还是设下的祭礼,都隆重之极,杨州乃至周边各州县的主副官员一律到场,除了普通百姓,士族士子亦有不少欣然而来,竟将一场祭礼,办成了一桩盛事一般。
虽不曾亲至,但此次祭词是由天子亲笔所写,在虔心求祈洪灾平息之余,不忘盛赞江南风度文章与锦绣山川,亲切笼络之意溢于言表,瞿元嘉听完,也就明白了这满目的楚楚衣冠是为何而来。
祭祀自有典章可循,又准备多时,进行得有条不紊,在大量的祭礼随着鼓乐声被投入滔滔湖水之际,瞿元嘉十分冷淡而嘲讽地想:这些酒肉粮食,不知道能救活多少灾民,就这么被生生浪费了。
但多年来瞿元嘉早已练就了七情不上面的本领,看着随着波涛沉浮不定、最终又被浑浊的湖水吞没的牺牲,他也随着主祭的王肃一道,洒尽了杯中的祭酒。
祭祀至正午三刻结束,也是天公作美,过午后,天边有了一线晴意,恰好是这场典礼最完美的收梢。随后刺史府设宴,除了京中来的贵宾和当地的官员,前来观礼的士族也在受邀之列。可是在各叙主客之时,不见了杜启正的身影。
他不免向同僚打听杜启正的去向,得知他中暑不适,临时告假,可祭祀时两人站在一处,杜启正并无任何不适之处,如今借口避席,定然是有不愿相见之人了。
放眼望去,席上诸人谁不是风度翩然,一派悠闲雅致的气度,然而这满座衣冠之中,轻言细语之下,又是谁将利刃抵在了裴氏一门的喉头。瞿元嘉想起他第一次杀人,太容易了,但他做得不好,人久久不断气,高磐看见他呆若木鸡手足无措,走过来补了一刀,那抽搐的肢体立刻没了动静。
不知裴氏一门的男丁受刑之时,刀可锋利否?而高磐临终前,又有没有人给他痛快的一刀?
杯中酒顿时索然寡味,那原本应该亲切的乡音也陌生得仿若未闻起来。
灾情中宴席也从简,没有丝竹相伴,南方士族素来不习京洛音,甚至不乏以此为荣者,于是相邻而坐的主客极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完美地延续了上午祭礼的氛围,只有杨州刺史和王肃按序敬酒,而受邀前来的本地士族,除了相陪应和,再无一人出言。
瞿元嘉能听懂平江话,也能说上一些,不过士庶有别,只要一开口,出身就难以掩藏。不过他的沉默并非在意被在座的宾客察觉出身,而是实在无意攀谈——无论是被认为是示威还是高攀,都并非他的本意。
这刻板之极的气氛下,宴席没有维持太久。宣布散席之际,大抵才是开宴以来情绪最为松快自在的一刻。离席时瞿元嘉无意中听见有人喊了一句“崔兄”,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男子正对另一人含笑致意,看眉目,依稀与程勉看得出几分血缘的联系,想必就是他母亲一族的族亲了。
以江为界,南方的士族门第,自然是首推前朝的国姓宋氏,而后便以王崔卢许为首,皆根基深远、枝繁叶茂的大族。杨州甲于天下,杨州士族,则以崔氏执牛耳。
今日祭礼,作为州内当之无愧的衣冠领袖,崔氏自然也有族人列席,只是来者并非族长或是年高德勋的长者,而是两名年在而立的男丁,论辈份,倒是应该向王肃执子侄礼。瞿元嘉离开扬州时不过是垂髫之龄,对于南方这凡事均要先论门第资历的风俗毫无概念,这段时间里亲历目睹了种种,多少也能体会到当日崔夫人的苦闷与无助。
然而,在逐渐了解了崔氏一案的始末后,他再难将其单纯视之为“程勉的母族”,既无亲近,也无从谈防备,一律与这个他少年就离开的家乡一般,即便身在其中,也是烟笼雾罩,难以再亲近一分。
那崔氏族人望之温和文雅,几近于弱不禁风,却也敏锐异常,竟察觉到了瞿元嘉仔细掩饰过的注视。目光交汇的瞬间,瞿元嘉竟有些内心一凛,更没想到的是,下一刻,那崔氏儿郎竟朝他走过来了。
最近后,瞿元嘉发现他与程勉并无相似之处。士族不分南北,言行举止间那欲谦实扬的派头真是如出一辙。来人先尊称他为“瞿员外”,然后自报了姓名,崔景崔十七,正是崔氏长房的次子。
他一开口,果然是杨州士族那别具一格的、慢条斯理且柔和的腔调,使得官话也柔和了许多。简单的问候之后,崔景仿佛不经意一般提到:“家人听闻员外郎一到平江,便去祭奠了六姑母,可惜员外郎不日去了芦城,无缘当面道谢。今日终于得见,也容崔十七在此补上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