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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211)

作者:脉脉 时间:2021-04-16 07:05 标签:宫廷 江湖武林

  过江后,王肃受不了这潮热天气,连路都不大走得了,只能一边在驿站或是官舍适应南方的气候,一边听本地官员前来禀奏,外出巡查的事务都交给瞿元嘉代劳。于是瞿元嘉白日里要去巡视仓房和堤坝,夜里还常常要核算账目供王肃上书,忙得连安王府和程勉的来信都没空详复。
  受灾的几个州里,虹州因为被溱水穿境而过,灾情最为严重,整个州几乎成为泽国,而且因为前任刺史横死、新刺史刚刚就任,救灾也安排得手忙脚乱,几日来瞿元嘉所到之处,被雨水和漫堤的河水冲垮的房屋随处可见,农田眼见已经绝收,乡间随处可见被淹死的家畜,惨烈之极。
  然而,虹州的治所宜平虽然就在溱水畔,自古以来,一直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防汛的公事做得极好,此次也得以幸免。只是城内越是无恙,与城外的种种惨状相比,两重天地更叫人感慨,更可叹的是为防疫计,宜平城四门紧闭,没有接纳任何逃荒的灾民,城池稳固之外,更添了几分难言的诡异。
  直到要离开虹州的前一日,谈完公务并安排好次日的行程后,王肃专程留下瞿元嘉,说:“允一,明日我等就要离开虹州,今日下午你也不要挂念公事了,高刺史的遗属听说还逗留在虹州,你和前任高刺史私交匪浅,理当前去拜访。也替我略表哀悼之情吧。”
  瞿元嘉确实也想过今天下午请半天的假,抽空去探望高磐的家人,忙答道:“多谢尚书体恤,下官确实想过向尚书请假,去拜访高刺史的家眷。”
  “嗯。”王肃已经浮肿了多日,气色和语气都很疲乏,叹了口气说,“我们北人,到南方来,实在是水土不服得厉害。这次要是没有你们,老夫着实要为难了。”
  既然得到了上司的许可,瞿元嘉换上便装,没有惊动随行的护卫,披上蓑衣直奔高磐在虹州的住处。高磐的两个儿子尚未成年,见到远客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在知道高磐的棺木尚未回乡落葬、暂时寄在平等寺后,瞿元嘉又专程去了一趟寺庙。
  江南一地佛教尤其兴盛,平等寺更是蜚声江南的大丛林,而且就在城内。年轻的僧人听说瞿元嘉要祭奠“高刺史”,迟疑了片刻,打量了一番瞿元嘉淌水的蓑衣,只说是要先问过知客,才能答复。
  已是下午,又下着雨,这宏大庄严的庙宇再看不到别的香客,显露出清寂的风度。瞿元嘉站在廊下刚看了一会儿放生池塘中五彩斑斓的鱼,那犹有稚气的僧人去而复返,亲自领着他去祭奠高磐。
  瞿元嘉早已见惯了生死,站在阴冷幽暗的室内,面对着巨大的棺木,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在想,若是自己落入裴氏、陆氏、或是任何卷入平佑之乱而受到牵连、诛杀的一方的境地中,倘若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该如何复仇?而那些没有死的人,现在又在想什么?裴氏的这一双小儿女,一夕经历巨变,被罚作奴婢后,卧薪尝胆,以一己之身换来手刃仇人,这固然是罕见之极,然而如陆槿这般,因为和程勉的旧情而得到了萧曜的宽囿,甚至成为了程勉名义上的妻子的,更是万中无一。更多的人,仅仅因为是父兄的选择,就落入到了万劫不覆之中。
  他又想起了陆槿。接到她死讯的那天,帝京的冬天一扫常见的阴沉,是一个罕见的晴日。他赶到时程府时,冯童已经先一步到了。常年服侍陆槿的侍女已经换好了孝服,跪在陆槿的室外,明明吓得浑身发抖,却丝毫不退让:“冯阿翁容禀,夫人已经去了。夫人生前留下过话,后事交由安王府的瞿大人安排。不敢劳动阿翁。”
  说完后,她看见了院门口的瞿元嘉,顿时如释重负,几乎瘫坐下来。瞿元嘉从未想过陆槿做这样的安排,但看着冯童,他忽然明白了,所有的茫然与犹豫不复存在,冷静地走向冯童:“冯阿翁怎么来了?”
  冯童永远能保持仿佛生来如此的谦和与可亲,回答亦是滴水不漏:“陛下听闻了陆娘子的死讯,遣奴婢来听用。既然陆娘子的后事已经托付给了瞿大人,奴婢但凭瞿大人差遣。”
  他当然不会“差遣”天子贴身的內侍,甚至连寒暄也免了,近于冷淡地送走了他,一力操持起陆槿的后事——她说得不假,她确实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连用自己来抵挡萧曜的过问,也在她的计划之内。
  但直到站在高磐的棺木前,再次想起陆槿,他忽然明白了那句“一命换一命”。无关轮回转世、因果报应,正是因为她见不到程勉,又嫁给了程勉,她才得以苟活,如果她曾经想过要与程勉厮守、成婚,平佑之乱以后,她的家人被族灭以后,她再也不想了。
  也是因为绝了此念,她才嫁给了他。也是程勉的生死不明,保全了陆槿几年。
  瞿元嘉也明白了为何感觉不到陆槿对自己的恨意。她真正深恨的人,正是她不能恨的。那至深的恨意无处可去,连手刃亲父的仇人都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陆槿怎么能不死呢?
  她实则是活不下去的。即便程勉早一点回来,与她做了真夫妻,她也是活不下去的。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该如何将这些年陆槿的岁月和决定告诉程勉。瞿元嘉也曾无比笃定,应当等到程勉恢复记忆。但是现在他终于可以承认,阻止自己这么做的,并非程勉残缺的记忆,而是自己对陆槿深切的嫉妒。没有得到程勉的两个人,为了灰烬的余温,做着可笑的角力。现在的自己,又不过是将对陆槿的疑神疑鬼,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去罢了。
  瞿元嘉长长叹了口气,心想,等这次回去,无论程勉想不想得起来,都要将陆槿嫁来的这几年,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结束了这场短暂的祭奠和长久的沉思,瞿元嘉不置一词地转身离开了停棺的佛堂,然后对僧人说:“我从未来过贵寺,正事已了,想四处转转,不敢再烦劳法师。”
  此言既出,那僧人也不再陪同,任瞿元嘉自行在寺中参拜。一如许多设在城内的南方寺院,平等寺最初也是某士族的宅第改建而成,而后逐年得到供养,寺界也一步步地扩大,整座寺庙曲径通幽,其精美讲究,丝毫不逊色于京中高门的宅邸。
  因为抱有心事,瞿元嘉走得很慢,但他素来警觉,也有意避开旁人,是以走了半天,也没有碰到几个人,享受了这段时日以来极难得的一段清静。走着走着,转角尽头又有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瞿元嘉习惯性地侧身墙后,想等来人走远了再过去。
  那脚步声并没有朝着瞿元嘉所在的一侧走近,而是恰好相反,但如此一来,正好就被瞿元嘉看见了背影——原来是一对男女,男子是僧人,女子则是妇人打扮,走得极近不说,大概以为四下无人,还缠绵地牵了牵手,分明是有私情。
  没想到自己避了这么久的人,却偏偏在佛门清静地撞上了一双野鸳鸯,瞿元嘉错愕之余,更觉得好笑,更不愿意被他们察觉到行踪,干脆转过身,准备原路返回,躲远了事。
  刚一转身,他整个人都一个激灵,定睛再看,廊下另一头的不速之客已经朝他走了过来,神色中除了意外,还平添了几分趣味:“雨中游园,允一兄好雅兴。”
  瞿元嘉避之不及,惟有拱手回礼:“章中丞。”
  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瞿元嘉发现此人率真犀利,行事亦爽朗干脆,再加上他与程勉有些亲缘,渐渐地在公务之外也有了些往来,但瞿元嘉素来不去打听旁人的私事,从不知章嘉贞信佛,自然也不会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他。
  连日辛苦之下,章嘉贞也是憔悴消瘦了许多,乍一眼看去,与程勉四五分相似。阴沉天气仿佛也消磨掉一些他那锐不可当的气势,神态也柔和了,简直说得上可亲。
  章嘉贞也很直率,走近后开门见山地说:“我来之前,就听说南方诸州均有大丛林,占地甚广,僧尼甚多,不仅免服徭役,名下还有许多田亩庄园,所以一旦得空,就想来看一看传闻的真假。”
  “寺院的田庄许多来自士族高门的布施,要去城外看。而且若是无人带路指点,也看不出何处是寺产。”瞿元嘉说,“此事也不是南方独有。京中高门将宅院、田地捐与寺院的,亦是常见。既然信奉佛教不分南北,供养僧团当然也不分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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