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03)
可程勉先一步去了刺史府,两个人没碰上面,而等萧曜也到了之后,却被告知,程勉带着两名熟悉长阳、正和地形的府吏,往长阳县方向去了。
意识到程勉不辞而别后,萧曜整颗心都被带得一沉,直到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才故作如常地说:“多寻几个熟知天马山一带水文的人,让他们立刻出发,追上程司马一行。若是气候不宜进山,无论如何阻止程司马……就算是把人绑回来,也无不可。”
最后一句他略加重了语气,众人听后皆是一凛,立刻就去办了。去公堂的路上萧曜意识到一路上别说积水,连一点潮湿之处都看不到,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绝难想象前一日下过一场暴雨。公府内诸人亦是神态轻松,没有灾害当前的箭在弦上之感,这让萧曜心情稍安之余,又不由感慨,阴错阳差下,这场暴雨,竟只让程勉受罪了。
待再见到刘杞,后者先是为没有告知公假一事请罪,然后喜道:“殿下果真是贵人东来,连州许久没有下过这样一场畅快的好雨了。”
萧曜对此恭维表现得很平淡:“城墙没有受损吧?”
“殿下放心,雨停后已派人去看过各处城墙,均无碍。当年大雨之后,重修城墙时发动了州内所有的劳役,下官和徐县令更是在城边扎营数月,直至加固完毕,这才回家。”
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后,萧曜终于松了口气:“有劳别驾了。哦,前日与别驾详谈后,程司马心系连州的用水,雨一停,今天一早,已带着人往长阳方向去了。”
刘杞呵呵一笑:“程司马正是气盛的年龄,思绪活跃,动作也快。此事干系重大,即便要去,也需仔细筹划才是。何况这是入夏后的第一场雨,刺史府上下,还有更重要的公务。”
“是什么?”
“往城隍庙谢雨。”
萧曜原以为,到了府州一级,祭祀应当远远少于京内。可真到了自己要做主祭时,才知道越是生计依赖天时的州县,对此事看得越重。祭文固然有专人代写、祭品也可代为置办,然而斋戒之事旁人无可代劳。定下祭祀的日期后,萧曜足足斋戒了三日,然后换上全套的祭服,玄衣纁裳、远游冠,分毫不可懈怠,唯一比京中从简的,惟有车驾一项而已。
州县的祭祀与京中不同之处还在于,朝廷祭祀,不仅从章据典,寻常百姓还要回避。但是在连州,祭祀仿佛是一个凭空多出的节日,到了祭祀当日,从刺史府到城隍庙的街边,全都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萧曜虽然乘车,但总有下车的时候,一露面,不仅能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偶尔也能听到他人对各级官员的品评,其中最多的就是对他本人所发的议论,若是听不懂连州话倒也罢了,偏偏过来的路上为了争一口气学会了七八成,于是乎总要闹得整张脸通红,好在太阳也大,一律推给被晒的就是了。
祭祀完雨师,还有劝耕劝桑,而申报旌表一项更是终年不停的,萧曜仿佛忽然成了一只陀螺,而鞭子就是那场急雨,镇日忙得首尾难顾,待终于能歇一口气,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程勉的人了。
除了上次刻意赌气,两个人从未这么久没见过一面,而萧曜最近听到他的消息,还是在程勉带人进山之前。萧曜也想过,如果下一个休沐之假时还没有新消息,他正好可以带元双去一趟长阳,消暑之余,顺便也向长阳县令询问程勉的行踪,可谓两全其美,为此,他推掉了休沐之日的一切应酬,一心做出门的准备。
可在休沐假的前一天下午,程勉回来了。
萧曜也是下值刚到家不久,听说程勉回来的消息,当下就要冯童过去看一看他的近况,话音甫落,程勉已经在堂下请见了。
一打照面,萧曜忍俊不禁地抿起了嘴角——原以为自己这些天常在户外奔波,早就晒得虾子一般,可比起仿佛晒得头发都褪色了一层的程勉,那真是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萧曜本想说几句慰问辛劳的话,却最终还没说,这不仅是眼前人满面风尘困顿之色到了难以掩饰的地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让萧曜觉得还不如早点让他休息,也是因为见到晒得堪比煤炭成精的程勉后,元双已经抢在萧曜前头嘘寒问暖过了。
一连灌了三杯茶水,程勉总算是找回一点声音,这益发惹得元双关怀:“……那日听殿下说你匆匆进山去探查水脉,我原以为数日就可回来,不想竟走了这么些天。天气又热起来了,不过五郎一路奔波,还赶了路尤其不可贪凉,凉水和瓜果务必要放一放再吃。”
“我也原以为三五日就可回来,不然也会禀报殿下、做足准备再动身。”
“没有遇上什么艰险吧?”
萧曜心想就算有程勉肯定也不会说,果然,程勉摇头:“罗县令找了熟悉山势的乡民和猎户伴我进山。不然,单凭我一人,早就知难而退了。”
“知道知难而退才好。平安无虞最好。”元双合掌道,“要是五郎再不回来……”
“元双。”萧曜出声了,“你让程五早些去歇息。闲话迟些说也不要紧。”
元双慢条斯理地为萧曜换上一杯温茶,满口答应之后,转头继续对程勉微笑:“殿下已然备好车马,要带奴婢去一趟长阳了。”
萧曜瞪了一眼元双,若无其事地自圆其说:“元双担心你。每隔几日都要问一问你的近况。你下次再进山,还是偶尔递消息出来。”
程勉看着元双,认真点头答应:“下次再不会了。”
说完,他从随身的简便行囊里掏出一张地图,萧曜见上面密密麻麻做了许多标记,反而说:“今日不谈公务了。”
程勉面露诧异之色,萧曜还是摇头:“不必急于一时。长阳到此地一百余里,从山里出来更远。你一路辛苦,明日再谈不迟。”
程勉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形容。见此情景,萧曜知道他多半会错了意,以为自己嫌弃他仪容不整,可是这时再去解释未免过于刻意牵强,也就宁可他误会了。
程勉很快出言告辞,他一走,元双赶快将他用过的茶盏和坐垫收拾了。萧曜无奈地道:“……你不要扔了。我不是嫌弃他。”
元双笑答:“我知道殿下是要让五郎去休息。但他这一身不知道攒了多少天的灰啊土的,殿下不嫌弃,我也得掸一掸呀。”
“…………”
萧曜本打算第二天叫程勉来吃朝食,然后听他说这些天的见闻,结果到了早上,才听说昨天一回去就睡了,别说晚饭,连口茶水都没起来喝。
“……燕来和妾生怕郎君累出好歹来,每隔个把时辰都进去看一眼,结果我们反复出入了这么多次,他只是睡,一直也没醒。”
茹白玉说着说着,也觉得后怕得过了头,不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元双和冯童都笑了,只有萧曜还硬撑着不肯透出一点笑意。
元双说:“这下算是知道五郎的小字是如何来的。不过少年人嘛,再怎么累,好好睡上几觉,就没事了。”
“正是的。不过昨日燕来去收拾郎君的行囊,从中翻出些伤药,也不知道又伤到了哪里,他从来不说,真是愁人。天下的病,还能忍好的么……”
元双回头看了一眼萧曜,才接话:“我昨日看着倒是还好。我去寻些活血化瘀的膏药来,要是真伤得狠了,还是要请郑大夫跑一趟。不过再怎么睡,中午也要醒了,也该饿了吧。”
晌午刚过,程勉如期而至。睡足将近一天一夜后,他的精神气色确实与昨日刚回来时大不相同,就是头发还是半干不湿的老样子,一望即知是刚沐浴完毕。
他先是为迟到告了个罪,萧曜不接话,只吩咐人传膳,但原打算餐叙的计划落了空:程勉吃饭时根本不说话,虽然添了一次碗,可还是飞快就吃完了,吃完后继续不说话,又不能做别的事,就放下筷子看着萧曜吃。
萧曜只好赶快也吃完了,一边吃,一边可惜元双精心安排的这些菜色。直到喝完茶,程勉终于开口,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山里有水,源头不止一处,只是引水下来,所费巨大,肯定也不是一两年能竣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