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65)
“程夫人是个严厉的主母,程府上下对私逃查得很严,但那时我娘已经被当时的安王世子要走,我铁了心想逃走,想来想去,全府上下,只有去找你,才能有一线活路。可你当年交游广泛,常常夜不归宿,我只敢趁着夜深去找你。去的时候你并不在,我也不敢走,
就一直蹲在角落里等,等到下半夜,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回到住处后没有进屋,就在檐下躺着,我记得月亮照在你的脸上,我以为你哭了,忍不住走近了看,才发现没有眼泪,全是我看错了。你发现了我,问我,‘元嘉,你怎么来找我了’。我问你谁把你灌醉了,你不说,还是枕着胳膊看月亮,又说,‘你是不是忍不了了,要走了’。我才知道你也知道我一直挨打的事。你还对我道歉来着,可打人的不是你,你有什么可道歉的。于是我改变了主意,原来你也不快活,有些事你做不了主,我宁可私自逃了,绝不牵连你。我就骗了你,说我来替大郎找狗,找到你这里。那天你告诉我,我娘又有了身孕,如果她平安生产,也许世子高兴之下,会同意我们母子团聚。这件事你也说对了,妙音出生后,我终于离开了程府。我后来才想明白,你是真的醉了,那句‘要走了’,根本是对你自己说的。只是当年的我一点也不明白,什么都没做。”
瞿元嘉的声音轻得像在复述一场旧梦,程勉亦如同深坠迷梦里。醒过神之后,他抓着瞿元嘉的手臂,示意他也坐上床榻,然后盯着他正色道:“我是不记得了。我小时候也是没用,母子相聚是骨肉人伦,凭什么要你们分开。要是能重来,我一定带你砸开安王府的大门,不让你们分开。”
瞿元嘉很轻地一笑,亲亲他的额头:“可惜当年的我没有遇见现在的你……算了,说不上可惜,不然我晚认识你好多年,更少想着你好多年。”
明明更亲密的事都不止做了一回,可听到这句话,程勉又一次脸热了,他简直不好意思再去看瞿元嘉了,眨眨眼,又摸摸脑袋,小声抱怨道:“你这个骗子,还说什么蠢笨不会说话……”
抱怨完,程勉投入瞿元嘉怀中,拉着他躺下。他的手指绕着瞿元嘉的衣带,另一只手严严实实地揽着他的腰,大半个身子更是压在他胸前,全然不顾这个姿势会多么不舒服,又说:“你怎么早不说。”
“怪丢人的。也忘得差不多了。”瞿元嘉抚摸着程勉的肩胛,“不知怎么,今天忽然想起了些,只想和你说。五郎,到了安王府我还是更愿意和动物呆在一块,马、狗、猫、鹦鹉、兔子,动物好,喜怒哀乐都清清楚楚……安王府上下觉得我古怪,同僚亦是如此,觉得我无论男女,都不亲近……”
程勉撇撇嘴,打断他:“他们是蠢货。你在等我呀。”
他热烈地翻上瞿元嘉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瞿元嘉大大方方地任他看,也认真地点头:“是。我在等你。”
程勉勾下颈子,啄了一下瞿元嘉的嘴唇,小声道:“以后……我一定再不教你等我了。”
瞿元嘉缓缓环住程勉的腰,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他颈项相依地贴在一起。
下午的情事已经过去好一阵了,程勉的身体又酸又痛,可新生的情欲强烈地淹没了他,瞿元嘉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药,程勉难以自制地用颤抖的手抚摸着瞿元嘉,小声地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思。
瞿元嘉温柔地回应了他。很快地,喘息声代替了言语。程勉觉得窗外又在下雨,他曾经那么厌烦雨雪,因为它们往往意味着加倍的寒冷、饥饿和孤独。可是,在这个湿润而沉默的夜晚,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唇舌和肢体的交缠之中,程勉知道,以后他再在春夜听见雨声,将永远会有别的意味。
第二卷 陈王萧曜
第20章 故人从此去
辚辚车马声中,萧曜在一片颠簸下醒了过来。
帘幕低垂,暗得几乎看不见十指,更无从知晓时辰,他凭着记忆掀开一角帘子,实在难以忍受骤然射入的、明亮刺眼的阳光,又迅速将之放了下来。
“殿下醒了?”
侍女元双的声音此时也仿佛远在几尺之外。萧曜含糊地应了一声,问:“下一处驿站快到了么?”
“……刚刚过午,怕是还要一阵子。”
“才过午?”萧曜诧异之极。不由得再一次掀开帘子,近处是随行的仪仗扬起的滚滚烟尘,远处的群山也只能望见萧瑟暗淡的铁灰色,乏味而萧条,不见一丝春意。
随着车内由暗转明,萧曜又一次望向车内一角的柳枝——离京时众人为他送别的柳枝早已枯死,偏偏元双笃信帝京旧俗,坚信不到连州决不能丢弃柳枝,还仔细拿翠色的锦带将这些柳枝捆成一束,此时倒成了目光所及处唯一的一抹绿色了。
然而,在一出翠屏山隘口就病得不知西东的萧曜看来,此时此地,再没有比这绿色更刺眼的了。
他心中嫌恶之意大盛,抓起柳枝,看也不看地扔出了窗外。一番动作下来牵动了病体,萧曜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伏回枕上,难以自制地咳嗽起来。
元双自然是花容失色,不顾牛车还在行进,扭身就要推开车门喊人,又被萧曜喝住了:“不准去。”
“殿下……”
“不准去。”萧曜只觉得胸间空荡荡的,脑袋反而很沉,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继续哑声叮嘱,“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招冯童他们来也没用,还扰我的清净……你放下帘子,我再睡一睡,等到了驿站,叫我起来就是。”
元双低低应了个“是”字,膝行到窗边,正要放回帘帐,恰好有一只手握着刚才被丢弃的柳枝,又伸进了车内:“元双,殿下的柳枝落下了。”
来人的语调温然和煦,语速亦是从容不迫,单闻其声,萧曜眼前立刻就能浮现起说话之人仿佛是永远含笑的神情。但他此刻毫无与来人交谈的兴致,甚至连看都不往车外看一眼,只是虚虚一抬手,示意元双打发他便是。
元双虽然看清了萧曜的示意,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柳枝。她小心地轻轻掸去柳枝上新沾的尘土,郑而重之地将其捧在胸前,然后对车外人展颜一笑:“有劳五郎了。”
“正好落在我马蹄下,幸好没有踏上。怎么跌出车来了?”
昏昏沉沉之中,萧曜越发觉得声音刺耳不堪,不等元双作答,冷冷地截过话来:“那柳枝早已枯死,是孤扔的。不必捡回来了。元双,扔了。”
“殿下,这柳枝虽然已经枯萎,但也是京中亲朋故旧的心意,连州路远,还是等到了连州再作处置不迟。”
听到对方这番话,萧曜一撇嘴角:“原来程五也会信这些无稽之谈。不能自保的死物,倒能保佑起活人了。你既然信,自己收着吧。”
车外人似是没听出萧曜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反而说:“多谢殿下。”
萧曜皱眉,挥手让元双把柳枝递到车外,吩咐道:“阳光十分刺眼,帘子垂下来些。”
对于将柳枝交出一事元双分明有些不情愿,但萧曜有言在先,她惟有奉命照办。待来人离开他的车驾旁,元双又说:“殿下对旁人都和颜悦色,怎么偏偏对程五,反而倒不假颜色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喟叹——元双在母亲生前一直在她身侧服侍,后又转去服侍萧曜,甚至自请随行连州,是萧曜最亲近、信赖的侍女。在她面前,萧曜也从来不是“陈王”:“以前听说程家五郎誉满帝京我本是半信半疑,现在看你如何待他,看来不得不信了。”
见他满脸不以为然,元双抿嘴一笑:“他少年时曾替殿下祈福、分忧,如今又随殿下往连州赴任。殿下是我的主人,既然程五敬重我的主人,我等做奴婢的,自然也应敬重他。”
萧曜长于深宫,然而赵氏一族是京中的望族,多的是表兄弟,对京中世家子弟的声名常有耳闻,虽然不曾见过程勉其人,但论起其轶事,也是略知晓一些。可是程勉替年少时的自己在崇安寺修行数年这一桩旧事,萧曜确实是在离京前不久才从曾经服侍母亲多年、现已成为天子宠妃的池真口中得知的。他少年时数次随母亲去崇安寺礼佛,不仅从不知道有人寄名住在寺院里,也不记得在寺中见过程勉,却不曾想到在眼下的境地随任连州的,竟还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