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7)
瞿元嘉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推开了车门。
彭磊已经在门边相迎。程勉看清他的脸色,半边身子就僵了:“……连翘送回来没有?”
“……”彭磊一时没有回答,瞥了一眼程勉身后的瞿元嘉,上前对他附耳说了两句话。
极不好的兆头在程勉心中闪过。他生怕有变故,牢牢捉住瞿元嘉的袖子:“出了什么事?元嘉……你们别瞒我。”
“她受了凉,送她看大夫去了。等看好了,再送回来。”
瞿元嘉的语气轻柔得过了份,程勉看了他一眼,猛地甩开手,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后院连翘和忍冬的住处跑。
可他又哪里跑得过瞿元嘉,还没跑出多远,整个人已然被瞿元嘉牢牢揽住了:“……五郎,别去了。”
“你……!”程勉又气又怕,也恨自己挣脱不开,他狠狠踩了瞿元嘉好几脚,但瞿元嘉的胳膊仿佛是铁水浇出来的,锁得他动不了分毫。
“忍冬!忍冬!”程勉高喊忍冬的名字,又喊连翘,可谁也没有出来,他实在无法,拧着脖子恳求身后的瞿元嘉,“元嘉……求你……你别吓我……你也别骗我……”
他急得恨不得大哭,手脚发软,要不是还有瞿元嘉抱着,恐怕已经瘫倒了。但程勉还是不肯就此罢休,一边拍打一边喊:“……她怎么了?是死是活?人怎么了!”
瞿元嘉还是说:“别去了。”
程勉越想越怕,气急败坏之中,扭头重重地咬住了瞿元嘉的手臂,可瞿元嘉始终都没有松手。
腥咸的气味在唇舌间蔓延开,程勉想不明白瞿元嘉为什么要拦住自己,同时,已经开始涣散的意识多少知道,他是拧不过瞿元嘉的了。他无计可施,也无法心甘情愿,只好再一次看向瞿元嘉,向他哀求:“……元嘉,我求你……人要是回来了,就是他们骗我,已经死了,我也得看一眼……就一眼……”
钳制他的双臂松开了。
程勉如蒙大赦,再顾不得瞿元嘉,跌跌撞撞去找连翘的下落,却摔了个五体投地。他一时觉察不到疼痛,手足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走,又被抓住了手臂。他生怕是瞿元嘉改变了主意,反手一推,不曾想下一刻全身都凌空而起,却是被抱了起来。
他的身体先是一僵,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挣扎。瞿元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别动了。我带你去看她。”
“……元嘉……”他也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感激,但双手已经下意识地攀住了瞿元嘉。
瞿元嘉横揽着程勉,疾步带他到了连翘的住处。还在门外时,程勉已经听见屋内传来的哭声,他不禁蜷缩起来,恨不得将整个头都埋进瞿元嘉的怀里,手也更用力地抓住了他的前襟。
这时,瞿元嘉也停了下来,声音里尽是怜悯:“五郎,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安置她,你别看了。”
“……真的活着吗?”
“嗯。”
听到这个答复,程勉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勇气:“……那我得去看她。”
程勉搂住瞿元嘉的脖子,慢慢地从他身上下来,扶着他在地上站稳。抹掉脸上的泪后,程勉仰头看着瞿元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害了她,我至少要看看她。”
瞿元嘉的手扶在门上:“何苦?看了徒增难受。”
程勉惨笑:“我有什么难受的?”
所有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刚一进去连五指都很难看清楚。程勉站在门边,只能看见床边有一坐一卧的两个身影。
他之前那样害怕,走进来,恐惧反而消退了,他松开不知不觉间拉扯着瞿元嘉袖子的手,缓缓地走到床边。
上一次见到她,连翘坐在他屋里的熏炉前为他熏衣香。她说:“大人人好,穿什么都是佳风度。”
忍冬听后笑说:“我们虽然从没有在大内服侍,但一定不教大人在皇城的宫女、内官面前失色。”
程勉闭上双眼,扭开了头。
她被打断双手,绞去头发,人瘦得脱了相,整个人都变了。
忍冬不知何时起抱住了程勉的双腿,哭声闷死在袍服的深处。瞿元嘉坐到床边,检查完伤口,又探了鼻息,严峻的神色略有些缓和,对程勉说:“上过药了。性命应当无碍。”
程勉气得浑身发抖,良久从胸膛里挤出一句:“……他们……!”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哪里是他们,分明只怪自己。
被带离那间屋子时,程勉没有反抗。
像是突然被抽空了力气了,一时间,连路都不会走了。
不知道走出去多远,忍冬追了上来,跪倒在程勉脚下,求他给连翘找大夫。
程勉像是忽然从一场大梦里醒来,茫茫然四顾,最终总算想到瞿元嘉还在,刚要出声相求,瞿元嘉已经接下话:“我先送你回房。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我都会安排妥当。”
程勉忽然又想到,他不该待在这里,他得再去一次翠屏宫。
念头一起,他又一次甩开瞿元嘉的手,朝着大门的方向走。瞿元嘉又一次追上来:“五郎,你去哪里?”
程勉神情恍惚地看着瞿元嘉:“……我……我想去见……”
瞿元嘉揽住他的肩膀:“你糊涂!”
程勉被喝得不住地哆嗦,人还是稀里糊涂的。瞿元嘉惊怒交加,不顾忍冬还在场,直言道:“他要是见你这样,这宫女的命必定不保。在他心里,你和她何止云泥之别。要是知道她让你伤心至此,她还能活得了么!”
他声音不高,可每说一个字,此时听来都像是一个炸雷。程勉身子一晃,下意识地要反驳,又在看清对面人眼中的沉痛和焦急后沉默了下来。
瞿元嘉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看过了,用的是好的接骨药,五郎,切切不要再提了。”
程勉哽咽得厉害:“是我害她……”
“人生来有贵贱之分,怪不了别人。”瞿元嘉低声回答他。言语深处,尽是说不出的酸楚。
当日,瞿元嘉将连翘送走了。
他没有告诉程勉连翘的去向,只承诺一定会治好她、妥善安置她的余生。为此程勉冲着瞿元嘉发了火,他深恨自己无力,连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都留不下来,眼睁睁看着她从此下落不明,也为瞿元嘉的生硬和沉默而愤怒。可瞿元嘉没有一句话的辩解,默默地等程勉发完脾气,无动于衷一般转身走了。
两人不欢而散的次日一早,安王妃派了下人来,接程勉过去小住。因为连翘的遭遇,再加上和瞿元嘉的那场龃龉,程勉落了桩心事,一口回绝了。可到了当天下午,安王妃亲自到了程府,最终还是将精神恹恹的程勉接回了王府。
安顿好程勉后,安王妃摒退了下人,说:“五郎,你要是精神还好,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程勉心想,她一定是知道了。可眼前人是自己的乳母,他对她有些天生的亲近和喜欢,还是点头答应:“您说。”
“昨天元嘉来找我,告诉了我这两天里的事。我听出他十分难过。他送走那个宫女,你不要怨恨他。”
虽然猜对了安王妃的来意,但心中的苦闷和伤怀反而更重了。程勉正色对娄氏说:“我知道元嘉不会害我,我不该和他争吵。可是……就算是一定要送走连翘,至少也告诉我下落。我将来也能去看看她。”
娄氏轻轻叹了口气,又问:“五郎中意于她?”
程勉有点犹豫地回答:“她服侍我十分用心……”
“想留下做姬妾么?”
“不不不!”程勉一惊,连声否认,“这……没有、没有!”
娄氏侧过脸,冲着他声音所在的方向缓缓摇头:“没有就好。”
要不是娄氏提及,程勉根本没往这一处想过。他不由尴尬起来,低声重复:“真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