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02)
这句话莫名蹊跷,瞿元嘉一顿:“我惹怒了母亲,现在借住在程五那里。”
杜启正迟疑之色益重,左顾右盼一番,确保周遭无人,才对着瞿元嘉叹口气:“那……允一兄惠恕,我多嘴一句。”
“杜八请直说。”瞿元嘉正色道。
可杜启正仿佛为难之极,满脸不知道从何讲起的样子,瞿元嘉这下也迷惑起来,等了半天,终于催了他一句:“要是实在有难处,不说也……”
“也罢!”杜启正一跺脚,拉着瞿元嘉的手往官舍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东西流传了一段时间,我也是无意中看到的,不知者不罪,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带上给你看一眼,看来你不知情,那看了再说。”
他带着瞿元嘉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从行囊里翻找出一卷文稿,满面为难地递给瞿元嘉:“你看了便知。”
瞿元嘉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卷首上写着“宋玉声传”四个字,读了两行,无非是坊间常见的传奇,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可是杜启正的神色实在失常,瞿元嘉只得继续往下读,读着读着,那一点疑惑之意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重的愤怒。文稿尚未读完,他已然是怒发冲冠,恨意直冲云霄,恶狠狠掷下那篇传奇,望着又尴尬又抱歉的杜启正,横眉冷目道:“什么畜生写下的龌龊玩意。杜八,这腌臜东西哪里传出来?”
第59章 安得万里风
刚进入安王府别业的山门,下人们的神情已经让瞿元嘉火冒三丈——连仆役们都有所耳闻的事情,要不是杜启正,自己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到几时。
他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到别业外,一言不发下马,压抑着不断暴涨的怒火,冷着脸问迎上来的门房:“殿下在么?”
“殿下打猎去了。”
“王妃呢?”
“……王妃和两位小郡主在一道。”
瞿元嘉生生咽下一口气,又问:“二郎在不在?”
“二郎今日正好来了。暂时没有出去。”
瞿元嘉咬牙:“知道了。暂时不必通禀王妃我回来的事。”
一见瞿元嘉的脸色,萧恂也沉默了好一阵,才不咸不淡地打破眼下的尴尬:“……所以你也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我今日才知道!”瞿元嘉气不打一处来,“殿下知道么?王妃呢?……宝音知道不知道?”
“王妃先知道,阿爷如何能不知道……而且这龌龊东西流传得这么广,想瞒着宝音,也难。”
瞿元嘉眼前一黑,怒从心生:“一定是赵淦那个畜生!我要他的命!”
萧恂忙压住他:“你先不要动怒。这传奇已经流传开了,发怒无用,索性不要声张,再大的流言蜚语,过一阵子,自然就消散了。你自己想想,因肖想名门女郎而作的传奇何其多……”
瞿元嘉哪里不知道影射真人的传奇数不胜数,有些攻击政敌的,更是恨不得直接骂在脸上,挖苦羞辱无所不能,但当事人多是朝中大员,讲究的是“宰相风度”,喜怒不形于色。何况,这么一篇极尽露骨的故事,影射的又是自己的妹妹,则完全是另一番滋味了。
这故事可谓陈词滥调,本朝风行的传奇里,贵女巧遇如意郎君、抑或是少年郎遭遇精怪赚得一夕风流,都再常见没有,但是这一篇坏就坏在用词粗鄙,意淫之态昭然若揭,而且执笔之人似乎也没有任何稍加掩饰之意——宋是前朝的国姓,玉声暗扣宝音,故事里这位宋氏女郎就是前朝的郡主,春游途中,偶遇迷路的世家公子,两人一见钟情、互通款曲,终于定下终身之盟。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恨声道:“不管肖想旁人的有多少,但他这样作践宝音,简直该死。”
“要他的命恐怕是要不得,毕竟吴国公就这两个儿子。但找个机会胖打一顿,还是使得的。”萧恂不紧不慢地说,“你先不要气了。稍后见到王妃还有宝音,平心静气劝一劝,待我探清赵淦的行踪,我们一起将他蒙起头来揍上一通,替宝音出口气。”
“一顿我是不解气的。”瞿元嘉总算是稍微缓和了神色和语气。
萧恂勾了勾嘴角:“由他闹去。他无非就是打着生米煮成熟饭的算盘,以为造势和宝音有私情,就能娶到宝音。也不知道是什么蠢猪给他出的馊主意。大不了嫁到京外去,还非嫁到他家去么?这天下到底是姓萧,还没有姓赵。阿爷多半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事闹大了对宝音不好,暂时按兵不动罢了。不过王妃那里,还是要你去劝才有用。”
一想到母亲的泪水,瞿元嘉简直是有点畏惧了。
萧恂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说:“不过这事已经闹了一阵了,你竟也不知道么?你迟迟不来看望王妃,我生怕你已经找赵淦拼过命了。”
瞿元嘉苦笑着摇头:“要不是今天下午同僚告知,我真是……”
“文章都写出来了,覆水难收,你务必按捺火气,探明形势再动手也不迟。”萧恂点点头,“也是巧,我今天本来是要回王府的,没想到临走前还能见你一面。”
“你要回去?”
萧恂目光一暗:“阿爷与何侍中打猎去了,明日还要邀请他们一家来作客。”
这何侍中正是萧恒未来的岳父。瞿元嘉闻言,理解而不乏同情地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嗯,我再不动身,就进不了城了。”萧恂轻轻一笑。
临出门时,萧恂又提醒道:“元嘉,你从来不冶游,朋友里也没有浪荡子,这些事情等闲传不到你耳中。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了,德清观有一位著名的女冠,本是失怙而寄身道观,她也是士族出身,结果被京内的恶少纠缠上了,被逼得也只能就范,说来可怜,也实在不堪。这还是士族的女儿,普通人家,那就更不要提了……总值,要是再敢纠缠不清,就算是闹到京兆尹乃至宗正寺,也要讨个说法,我也不信这是赵淦自己写的,要是给我找出是谁,我不仅要剁了他的手,人皮也一起给揭下来。”
听他这样说,瞿元嘉心中反而五味杂陈,美貌而饱受欺凌的女子会有什么命运,他自己正是见证者。但萧恂本是好心,瞿元嘉也没再深谈下去,先转开了话题:“天色已经迟了,赶回去够呛。你朋友多,不然还是在哪里借住几天,权当叙旧吧。”
“我现在如同丧家之犬,谁也不想见。”萧恂立刻拒绝了。
“五郎被召进了翠屏宫,今日多半也不会回来了。我今晚肯定也回不去。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住两天。那里也没什么下人,隔壁是赵七。清净极了。”
萧恂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苦笑:“你们这样,真如夫妻一般了。”
瞿元嘉愣住了,片刻后摇头:“也不是。倒不是我不想,而是这事并不由我……不说了,我们虽然没有打算留客,但还是收拾出来一间客房,随行的下人就有王府的仆役,反正都随你吧。”
“还说不像?”
瞿元嘉心里复杂之极,又确有几分窃喜,最终,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好不容易在萧恂那边平息下来的怒火,在看见母亲和妹妹的泪水后,立刻又沸腾了。
按说萧宝音已过了及笄之年,于情于理,都不该伏在兄长肩上哭泣。可从来是备受呵护长大的妹妹竭力忍住哭声又忍不住簌簌而下的眼泪的神态,还是让瞿元嘉起了杀心。
而素来是最能忍耐的母亲,此时亦是惨然垂泪。少年时的屈辱、恐惧和愤恨终如大潮一般灭顶而上。瞿元嘉一咬牙,痛定思痛地说:“阿娘,此仇不报,我不配为人。”
此言一出,娄氏反而拍案而起,指着瞿元嘉颤声说:“你这是什么糊涂话……我受到的羞辱何止百倍千倍,你难道就把仇人杀尽了?萧宝音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当然是一点气不能受,但是你做大哥的不劝慰,只想着火上浇油……我含辛茹苦养大你,为了什么?是要你给受气的阿娘和妹妹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