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86)
好一会儿之后,屋内才有了动静,隔门听见程勉语调无异,萧曜本有些担忧的心思也安定下来:“……冯童说你醉了。今晚你是为我挡酒……我见灯亮着,就来道一声谢。”
一番话说得声音极低,萧曜也不知道程勉听清楚了没有,反正自己说完后,先松了一口气。但话说完又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打开门。萧曜骤见光明,尚未看清程勉的脸,先有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他差点被这味道逼得倒退一步,不由得真切地担忧起来:“……醉得这样厉害?”
程勉的语气始终如常,就是声音较平日更低沉些:“我无事。多劳殿下关怀。席间监酒趁人不备,将好些酒水偷偷洒在了衣袍间,适才我不知来者是殿下,没有更换衣袍,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哦……那就好。”
萧曜的双眼渐渐适应了光线,终于看清了程勉——他衣冠齐整,头发都一丝不乱,双眼亦是清澈明亮,脸色似乎也和之前共同赴宴时没有区别,反正要萧曜来看,是怎么也看不出醉态的,“失礼”更是无从说起。然而在放下心来的同时,萧曜就是觉得此时的程勉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待仔细端详、真的找出这一丝异样的源头时,他的心口一沉:程勉鬓边的细汗在烛光下闪着金色碎光,嘴唇却红到悍然的地步。
萧曜再说不出话来,反是程勉浑然不觉有异,抬眼微微一笑:“席间闹酒,都是场面上的应酬,不碍事。殿下不必担心。”
忽然,一线琵琶声从屋内传了出来。
直到这时,萧曜才意识到程勉并非独处,他愕然地望向程勉,程勉却仿佛没听到一般,若无其事地看着萧曜和冯童,极耐心地等待着。萧曜大感尴尬,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不去理会从后颈开始往脸颊烧的热意,总算是语气如常地说:“……既然如此,你好生休息。我也不叨扰了。”
不等程勉回话,萧曜匆忙挪开视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身后冯童还和程勉在说什么,他也不管,一鼓作气地穿过长廊,满脑子里就是两个句子在拼命打架——
赶快回去。
第二次了。
一推开门,又被震了一震:屋子里灯火通明,满眼都是人。
好在元双还在,一脸关切地迎出来:“殿下从哪里来?怎么一头大汗?冯童呢?”
萧曜一个问题也不回答,只心烦意乱地蹙眉问:“这都是哪里来的闲杂人等?”
“殿下忘了么?是刘别驾送来服侍殿下的奴婢。因没有别的旨意,我不知道如何处置,就先让她们将屋子再收拾一道。”
元双答完,掏出手巾来要为萧曜擦汗。乍一闻到香气,萧曜下意识地就要躲开,又猛地反应过来面前人是元双,就从她手里拿过手巾,胡乱擦掉了汗不知从何而来的汗,继续蹙眉说:“你看着处置就是。”
就在他赴宴的这一会儿工夫里,元双已经将屋子的格局收拾得一如往日,于是萧曜很自然地找到熏笼旁的茶壶,一口气喝了一大盏茶,这才觉得稍微缓解了从心口到舌尖的焦躁。
他喝完茶不久,冯童也回来了。于是元双遣散了婢女,和冯童一道来到萧曜身旁,看他还有什么吩咐。
“殿下,有些人醉酒颜面上看不出来,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其实第二天再问他前一天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记不得了。程五其实就是这种……殿下走后,我特地交待了燕来夫妇,让他们睡得警醒些,有些人醉酒后无人照料,呕吐之后呛死的也是有的。”
萧曜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冯童:“你这纯属啰嗦,他还没人照顾么?”
冯童一顿,笑道:“程五正值青春年少,又身在异乡……饮酒之后偶有排遣,不过是逢场作戏,殿下不要太苛求了。”
萧曜听他竟把话说破了,不由瞪了冯童一眼。元双会意过来后,掩嘴笑着插话:“五郎生得俊秀,待人又温存有礼,寻常女子青睐于他,正是情理中事。”
元双接话后,不悦地扔下茶盏:“这般轻浮放诞,到了你们这里,都有道理起来了。我不知道这一程之后,他竟多了好些知心人。再说什么寻常女子,只怕是今晚席间的哪个胡姬。”
收拾好被萧曜扔在地板上的茶碗,元双还是笑:“那也是寻常女子。殿下素来目下无尘,可现在我们都身在连州,殿下位高权重,还有两个一直陪伴在侧的奴婢,程五却是孤身一人,总要入乡随俗,太清高孤僻,又如何自处呢?”
“清高孤僻?他?罢了,不必说了。谁要管他的闲事。” 萧曜益发面红耳赤起来,悻悻然宣布终止这个话题。
喝完了茶,也发过了汗,萧曜慢慢显出了疲态。元双见状,再不提程勉的闲话,取过铜镜来为他梳头更衣,又让冯童传召婢女送热水来服侍洗漱。
此时已近半夜,再热的水也不能让萧曜振作起精神来,而明日、后日、之后的很多日都无需再早起赶路这一点更是最好的助眠良药,入睡前萧曜意识到床榻的角落里是他最喜欢的熏香——这也是母亲生前的最爱,他忍不住轻轻牵起嘴角,想,明早起来,一定要再谢谢元双。
他原以为安顿下来之后多少会择席,可也许是香气助眠,萧曜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曼妙香气的怀抱中,睡得极其安稳,以至于感觉到有什么拂上胸口之际,他只当是从窗缝里溜进来的北风,而这本该凛冽的寒风,潜入温暖的室内后也失去了威力,又温情又顺服,简直如女子的抚摸一般……
萧曜猛地睁开眼,胳膊略一动,发现胸口真有一只手。
他二话不说地扣住那只手,睡意烟消云散的同时怒气勃然而生,提高声音喊人:“冯童!元双!人来!”
被捉住手的那个人这时也出声求起饶来,却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子的声音。萧曜一想到是个不知道什么人,洁癖发作,忙不迭地甩开手,黑暗中找不到鞋子也顾不得,直接赤脚冲出了卧室。
这是萧曜在连州过夜的第一晚,由冯童守夜。一听到萧曜喊叫,冯童举着火烛冲了进来,差点就和萧曜撞了个满怀。
见到冯童后萧曜内心稍安,但依然气得嘴唇都白了,劈头盖脸训斥道:“一进连州城都成了死人了。”
冯童不明就里,举着灯往卧室的方向一照,当下也愣住了,赶快先找到狐裘给萧曜披好,简短解释道:“是刘别驾送来的侍女,今夜留在内室值夜……殿下息怒,是奴婢糊涂……”
他赶快遣人叫来元双。元双听闻有变,也是花容失色,立刻赶来了。萧曜原本一肚子的火,但看见元双和自己一样赤着脚,火气也下去了七八分,再没说话,冷着脸躲到外间去了。
元双一到,这点事端很快就处理完毕。从头到尾,萧曜只听到一点哭声,连脸都没有正眼看上一面。
元双来请罪时萧曜正在冯童的服侍下洗手,他连等热水到的耐心都没有,直接要人送了井水来,洗得十指被冻得都微微发青才不情愿地擦干净手,然后用冰凉的手扶起元双,对她和冯童说:“刚才是我脾气太大了。其实不怪你们。”
“实在是奴婢的疏忽。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明日一早,奴婢亲自将她交还刘别驾发落。”
她满脸的心有余悸让萧曜心也软了,拧着的眉心一时还解不开:“我们初来乍到,如何能知道他人的心思和底细?你明天不要去,让冯童去,也不要说起因,多还几个回去。如果只是她鬼迷心窍,不必驳了刘别驾的颜面。”
回到卧室后萧曜发现被褥全换了新的,不由回头看一眼守在卧室门边的元双,内心已经后悔对他们发这通脾气了。
虽然被变故一时搅散了睡意,不过他也委实太累,用不了太久,朦朦胧胧又睡着了。这次好像做了个梦,总归是回到了母亲刚去世不久,他因悲痛过甚,大病一场,于是新作了他庶母的池真讨到了恩典,专程来探望他。宫中是最不避讳男女之事偏偏最讲男女之防的地方,所以即便是亲密熟悉如池真,隔帘探望之后,就到外室与看护自己的元双说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