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75)
萧曜放下琵琶,耐心地解释:“这不是《凉州》。是一支五郎故乡那边传来的曲子。他今天过生日,我没有别的礼物送给他,好在阿媛的面子大,借你的面子送他一支家乡的曲子,他也不能不收。”
姿容直笑,笑完了问:“这曲子没有词,怎么知道就是五郎故乡的曲子啊?”
“有词。”萧曜含笑望向程勉,“词里提到一种树,五郎的家乡常见,帝京没有。所以一定是那一带的曲子。”
他以手指沾了茶水,在茶几上写下两个字,姿容念出个“乌”字后再不认得,为难地咬住嘴唇,萧曜又写了两句,刚一写完,姿容立刻念了出来:“……杏子。哎呀,好酸好酸。”
她笑得一派烂漫,指着之前没认出来的字,追问:“这个字怎么念?”
萧曜说:“让五郎教你吧。这是南方的树。”
姿容跑到程勉身旁,拉着他到几案旁,阿彤和丽质也都凑过来,齐齐望着程勉。程勉扫了一眼已经半干的字迹,轻声说:“乌臼。是一种树,像枫树,秋天一到,叶子就红了……帝京确实不常见。金州恐怕也活不了。”
“你看,五郎什么都知道。”
萧曜又笑,继续以指代笔。姿容多认了一个字,得到了莫大的鼓舞,跟着萧曜的笔画一字一句往下读:“……日暮伯劳飞……伯劳我知道!我阿娘教过我一首诗……”
不等别人发问,她先背了起来:“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唔,东飞伯劳西飞燕……东飞……呀,我不记得了!”
姿容下意识地以目光向程勉和萧曜求助,程勉一笑,没有提醒她,萧曜从未听过这首诗,只能用别的话打圆场:“阿媛见过伯劳鸟?”
“没见过,但我见过燕子,知道劳燕分飞的意思!”一时间,姿容就将记不得诗的事情抛在了脑后,颇自豪地回答萧曜。
萧曜顿了顿,轻抚她的头顶,轻声说:“阿媛真是聪明。”
阿彤这时忽然说:“伯劳小小的,可真凶。这样的鸟,怎么会被认作贞鸟?”
“人不可貌相。鸟也一样。”程勉又问阿彤,“阿彤知道伯劳的来历么?”
见阿彤摇头,眼神又在自己和萧曜身上游移不定,甚至有些躲闪,程勉略一思索,道:“古时有一个名叫尹吉甫的贤臣,他有两个儿子,长子伯奇,次子伯封,伯奇的生母早早去世,伯封的母亲不喜欢伯奇,就对尹吉甫进谗言,离间了他们父子。做父亲的将儿子赶出了家门,伯奇没有辩解,遵从了父命。过了很久,有一次尹吉甫伴随国君出游,国君听到一只鸟发出奇异的鸣叫,说,这是孝子之音。尹吉甫听到鸟鸣声凄切,忽然心中一动,对鸟说,‘伯劳乎?是吾子,栖吾舆;非吾子,飞勿居。’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如果是伯奇的化身,就停在我的车上,如果不是,就不要停留赶快飞走。结果那只鸟停在了车盖上,没有离开。尹吉甫派人去打听伯奇的下落,才知道,伯奇离家不久,就投水自尽以示清白。那只哀哀鸣叫的小鸟,正是他的儿子。所以伯劳鸟并非夫妻之鸟,是为人子的冤屈所化。”
室内静得能分辨出每一个人的呼吸声,程勉继续说:“曹子建也曾经写过伯奇的故事。他说,伯封虽然和伯奇不是一母所生,但兄弟感情很好,兄长被驱除后他曾四处寻找,寻之不得,便写了一首诗,这首诗你一定背过,就是《黍离》。”
阿彤低低惊呼:“原来是这首……五郎,伯奇明明受了冤屈,为什么不向他的父亲说明呢?为什么要投水呢?活着说不清楚的事情,死了不是就更百口莫辩了么?”
面对少年人的疑惑,程勉又思索了片刻,缓缓答:“因为儿子为父亲赴死是人伦。不孝的儿子让父亲伤心,至不孝的儿子让父亲为他而死。”
“可是……父亲知道了真相,也是会伤心的呀。人的性命只有一条,即便化作了伯劳鸟,也和人很不一样了。”
说完这句,阿彤继续陷入了思索,很久没有说话的丽质忽然发问:“曹子建是谁?他怎么知道伯奇的弟弟给他写诗?”
“曹子建是古人。他活着的时候,是当时天下最有才华的人。”
“哦……”丽质并不关心才华,心思全在之前的故事里,她用力抱住程勉,“伯奇好可怜。”
“南方是不是有一种鸟,也叫乌臼?”萧曜若有所思地看着程勉问。
程勉慢了一拍才点头:“是有。像乌鸦。也和乌鸦一样吵。但是它比乌鸦还可恨,早上叫。”
萧曜忍不住一笑,又拿起琵琶,再拨了首曲子。程勉听完,终是问:“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南曲?”
“北曲也勉强弹得。只是弹了伤心,听也伤心,就不弹了。”
“三郎为什么伤心?你不要伤心。”姿容安慰道。
“现在不伤心了。”萧曜点了一下姿容的肩头,又弹起了北曲。
乐音一落,阿彤和姿容眼睛都一亮——这是北地流行的曲调,许多父母都用这支曲子教孩童们识物。不用萧曜鼓励,姿容先拍着手唱了起来:“这个我会!我真的会!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对不对?是不是这个?”
在姿容欢快的歌声中,萧曜看着程勉的眼睛,对着他微微一笑,无声地念出了另外四句。
元双来送点心时,也惊讶于眼前所见的欢快气氛。趁着元双给孩子们分点心,程勉终是不免好奇地悄声问萧曜:“你从哪里学的这首歌?”
萧曜被问得直笑,浮现出一丝不好意思,也压低声音,老实回道:“在易海学的。那时候颜延以为我求爱不得,特意教了我几首情歌,这首最短,不知为什么始终记着。但自从学会,好像也没派上过用场……”
这回答全然出乎程勉的意料之外,瞪大眼睛盯着萧曜;萧曜笑而不语,亲自端点心送到程勉面前,和他分吃干净,又捧起了琵琶,断断续续地拨响琴弦,倒像是在自得其乐了。
承天门的暮鼓响起时,萧曜的奏乐也没有中止,在鼓声的衬托下,琵琶声仿佛变得激越了起来,又有了几分旁若无人之态。他一个下午都言笑晏晏,此时笑容收敛,除了程勉还是一如平时,小孩子们都感觉到了“三郎”的不同,不知不觉地屏气凝神,年纪最大的阿彤更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逃离之意,求救般望向程勉,程勉冲他点点头,阿彤如蒙大赦,一手牵住一个,根本不等萧曜弹完,三个人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元双虽然不至于如坐针毡,然而焦虑忧愁的目光始终在萧曜和程勉之间徘徊,最终实在按捺不住,无声地以眼神询问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的冯童。后者沉稳地一摇头,这不知是安抚还是劝诫的目光没有带来宽慰,元双又望了一眼天色——永寿坊毗邻大内,每到朝暮,承天门传来的鼓声宛如尽在咫尺。随着八百下鼓声渐入尾声,昼漏走到了尽头,宵禁也伴随着夜晚的到来一同降临。
往年的此日,以及前后各一日,帝京都会因天子的寿辰而免除宵禁,可今年并无此恩旨,于是待悠长雄厚的鼓声与裂帛般的弦音双双停住时,元双试探着打破沉寂:“……既然不出门,我为陛下和五郎点一盏茶,斗胆作今日的贺礼。”
萧曜满头是汗,因为再无笑意,显得莫名莫测。他摇头,抛开怀中的琵琶:“不渴。”
元双没有再劝,和冯童一前一后拜别,其他所有人都离开后,程勉捡起琵琶,小心地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他的手指无意中拂过丝弦,琵琶登时发出柔和的、叹息一般的轻响。萧曜看也没再看琵琶一眼,抓过程勉的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的汗,然后如之前常做的那样,躺在他的膝上,再次用程勉的衣袖遮住自己的双眼,哑声说:“你向我要的礼物我备好了,等月亮出来,我就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