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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2)

作者:脉脉 时间:2021-04-16 07:05 标签:宫廷 江湖武林

  舔干净碗,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地察觉到指尖一凉——下雪了。
  他连忙将犹有余热的馒头连碗揣进怀里,躲回长廊之下,站了一会儿觉得冷,又冒着雪忍着烫把火盆也端到了回廊,缩在角落里避风烤火。
  这场雪已经憋了一天,终于是落了下了,天色渐渐亮堂了起来,他见一时无人催他离开,便壮起胆子,坐在火盆边上烤起衣服和鞋子来。
  待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之后,雪还是没停,他看着看着,忽然生出点说不出的心思,一瘸一拐地走到庭院里,掬起新雪,擦起了脸和双手。冰凉的雪触上热起来的皮肤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又有些贪恋这股清凉和洁净,非要把自己擦干净不可。
  “……什么味道!”
  惊怒声再次响起,他一惊,差点滑倒到雪地里。只见下人匆匆赶来,指着烤在火盆边的鞋子说:“臭死了!你这叫花子好不知羞,我家好心收留你,给你汤饭让你避风,你也不嫌脏了我们家的地!”
  看着火盆旁淅淅沥沥滴下污水的鞋,他面红耳赤,顾不得膝盖的外伤,急步收拾起了鞋子,匆匆忙忙地套回了脚上。
  “快走快走!”那家的下人催促道。
  “是是是……”他唯唯诺诺地躬身,“贵大人的恩情小人万死不敢忘,以后佛爷面前小的一定给贵府大人上香祷告,愿夫人早登极乐……”
  “不要啰嗦了,快走就是。馒头你带上,免得我等为你这叫花子挨骂……”
  不用他们说,他已经将所有的食物牢牢地揣进怀里,跟在这家下人身后被“请”出了府。大门在身后被重重关上,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大街上,街面上早已是一片莹白,再看不到什么人了。
  他又一次摸了摸怀里的馒头,直起腰,心想今晚可以就在这家门口糊弄一夜,这时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正门边还跪着几个人,想来是在给亡者烧纸钱。
  刚吃完东西,站在雪地里一时也不觉得冷,想到是这家人给了他吃喝,略一迟疑,还是朝着正门方向走去,隔得还有丈把远,先跪将下来,给正烧着纸盆的主人家又磕了一个头。
  “祝夫人早登极乐……祝大人家富贵满堂。”
  “哦,吃过东西了?那欢娘,赏他一吊钱吧。”
  那个给他饭食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这才知道,原来他此时也在烧纸。
  一时间他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连道谢都忘记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膝行几步上前想再说几句吉利话——半是道谢半是领赏钱,可这一动,怀里的东西全掉了。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滚得满地都是的馒头,不知不觉就到了纸钱火盆的近前。眼看主人家的鞋履就在几步之外,他忙抬起头,讨好地笑了:“谢大人……”
  “……大、大人……?”
  同样的两个字,颤抖不已的声音,却是从对方口中蹦出来的。
  他对上一双难以置信的双眼,一怔,便彻底懵了。
  坐进温暖如春的正堂主座上已经好一阵了,他还是没有缓过神来。
  不久前还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则是忽然被奉为一家之主,这其中的天渊之别,真是教他目瞪口呆。
  施舍他粥饭的人此刻正坐在几步之外,他木然坐了良久,这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刚一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别……”嚅嚅许久,也不过吐出一个含糊的字。
  “……多年来生死不明,却不想今日归来……可惜、可惜……”说到这里那家主人再说不下去,终于伏地无声恸哭起来。
  他只得裹着貂裘坐回去,待那哭声稍加平复,惶惶然问:“你是谁?”
  堂下之人仰头:“五郎不认得元嘉了吗?”
  对方神态实在悲伤可怜,他迟疑了片刻,摇头,又问:“我是谁?”
  这句问完,又伸出满是冻疮的右手,指了指堂上的灵位:“死的又是谁?我……我不认得字。”
  眼见“元嘉”眼中蓦然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他不由得缩进裘袍深处,结结巴巴地说:“不是验过了么……前头说了,认错了,也不能打我,这袍子也已经给我了。”
  早前他被下人们拥进室内,就是这自称“元嘉”的人不论他如何折腾、亦不嫌弃他一身褴褛,先是按住他,要去脱他那双已经无一处不是破洞的鞋子。他脚上也是冻疮,一挣扎起来,苦不堪言,但再痛,也比众目睽睽下叫人按着扒鞋子好些——虽然究竟这“好些”是好在哪里,他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就在他挣扎之中,对方按住他的膝头,跪在一旁说:“你若不动,我验完之后,即便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也予你五十金作为酬谢。今夜也定以贵宾之礼相待。酒水吃食,床褥新衣,你只管提。”
  “五十金”三个字已经让他飘飘然,耳朵里仿佛有人在重重敲钹,后面那些承诺全都顾不上记着了。他紧紧拉住身上的袍子,舍不得任何一点来之不易的温暖,咬紧牙关、鼓足勇气,看着瞿元嘉说:“那……这身衣服也得给我。”
  瞿元嘉略一顿,点头:“一言为定。”
  他不知道对方要看什么,忙着从怀中的盘子里拿点心吃,眼角余光瞥见那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小心翼翼地除去他脚上的鞋袜,抱在膝上,然后看了一眼他的脚心。
  他听见对方问:“怎么有伤?”
  “没鞋子穿。脚破了。”他满嘴都是点心的甜味,含糊接话。本来想从瞿元嘉手里收回脚,可是对方的手心很暖,反正鞋袜都破了,倒是被他握在掌心更暖和些,也就随着去了。
  答完这句话,一直到盘中的点心空了一半,他才想起来对方已经久久没有说话了。动了动脚,他谨慎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问:“好了没有?”
  瞿元嘉这才松开手,飞快地低了低头,然后转身向门外的下人说:“取冻伤药和绢袜来。再端一盆热水。”
  他放下盘子,想了半天,到底心里不安,说:“说好了,五、五十金。”
  瞿元嘉轻轻抬头,不知何时起,眼中已然尽是泪水。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见瞿元嘉分明打了个寒颤,下一刻,人已经重重伏下身,终于是失去了一切忍耐,哭出了声音。
  他也听不出这声音是高兴还是失望,抑或两者皆有。他摸不着头脑,也看了看自己的脚板心,除了些新老伤疤,实在也看不出来什么特殊之处。
  直到眼前之人告诉他“元嘉”这个名字,他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和这个正在办白事的府邸,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直等不到答案,他有些胆怯,又与瞿元嘉小声说:“是你们非要让我进门的……不是我自己要进来的。不、不要送我见官。”
  瞿元嘉见他满脸惧色,短短几句话说得口齿不清,便藏起满怀伤心,放缓了神色,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头:“不记得了。”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摸到颅后的一条伤痕,然后迫不及待地扒开头发展示给瞿元嘉看:“喏。”
  “还记得什么?你住在何处?”
  这一次他想了许久,还是摇头:“都不记得了。”
  瞿元嘉也想了许久,始终沉默不语,久到他几乎害怕起来。可就在他恨不得夺门而逃之际,瞿元嘉忽地落下两行泪,郑重地拜倒:“五郎终于回来了。”
  ……
  眼看着瞿元嘉久久没有起身,亦听不见哭声,只是双肩颤抖不止,他到底还是害怕起来,稍一思忖,一瘸一拐地抽着凉气从堂上起身,走到瞿元嘉的身旁:“我……我是真的记不得了。我是个要饭的,连名字都不记得。是你非要我到这里……不然你再认一认……要是认错了,给我五十金,我天一亮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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