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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147)

作者:脉脉 时间:2021-04-16 07:05 标签:宫廷 江湖武林

  “没请殿下同行。”
  萧曜颇为自律地没有去缠程勉,又忍不住尽可能地离他更近一点:“颜延走时我没有来得及送他。对他很是想念,但没想到劳动了这么多人……你非要喊‘殿下’不可么?”
  “为什么不送?他不是你在易海最好的朋友么?”
  “那天晚上我从践行宴中离席,去找你了。”萧曜一顿,又特意解释,“而且我不知道他第二天一早就悄悄走了。”
  “…………”
  萧曜的眼睛还是有些不适,便催促着程勉吹熄烛火。骤临的黑暗却带不来睡意,反而让刻意避开肢体接触的两个人的触觉更加敏感。萧曜缩手缩脚地躺得半边身子都僵硬了,后来从程勉的呼吸声中听见他还醒着,略一犹豫,朝他所在的一侧靠了靠,说:“时辰还早,我一时睡不着。”
  “你不累么?”
  萧曜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就是睡不着。说来也真是没道理,到了易海之后,反而几乎没有与你单独好好说过话了……”
  程勉不作声,萧曜转念一想,赶快把刚刚萌芽的心虚压下去,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冬天。觉得又清静,又清洁……翠屏宫只有冬天闲杂人等最少。所以即便是老是生病,也宁愿一年里多半是冬天,但以后,恐怕再难这么想了。你知道么……年前你在住处病倒,我和元双找过去,你只喊冷。崇安寺的冬天是不是格外难熬?”
  “没有。我说过了,在崇安寺我是代陈王修行,无人苛待我。”
  “你在庙里平时都做些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
  察觉到程勉的声音中多了一丝警惕,萧曜轻声说:“早应该问一问的。”
  “法师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程勉简单地答完,又补充,“我不想说了。没有意思。”
  “那我问个别的?”
  “殿下如果真的想叙旧——或是追问我的旧事,大可换个时间和场合。”
  “为什么?”
  “……我不习惯如此。”程勉沉下声音,“何况也无甚可说的。”
  萧曜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既然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程勉也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意外:“殿下的新奇劲头还没过去么?”
  萧曜没想到他会有此问,认真思索了良久,轻声说:“我从来不觉得新奇。”
  程勉一侧的呼吸蓦地轻了起来,萧曜却无所觉察,继续说:“不仅不新奇,反而觉得怵。如履薄冰……又不可断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找到程勉一只手,不顾他不自然的僵硬,拉到自己的胸前,不顾眼前的黑暗,继续说:“而且,不知几时起,这里仿佛多出一个看不见的活物,日日夜夜咬着我,但说来也怪,有的时候见到你,登时好了,有的时候却是反的,见到你,它就疯了……”
  萧曜定了定身,抓住程勉,用力按住自己的心口,闭上眼睛说:“你看,它是活的。”
  程勉像是被烫到了,硬要收回手,可萧曜不仅不让,反而伸出双臂牢牢搂住了他,缠绵地循着呼吸声的痕迹吻住了程勉。黑暗中抗拒和迎合的界限一概模糊着,唇舌交缠间,萧曜真正尝到了鲜血的味道,然而奇异的是,那栖息在自己胸口无声叫嚣的活物,竟被这个沉默的亲吻再一次地驯服了,连萧曜自己,仿佛也被看不见的翅羽裹住,恐惧与茫然被暂时抛诸脑后,他缓缓地落入了一个与苦寒无干的轻软梦乡。
  再醒来时,还是因为寒冷。萧曜下意识地靠向程勉所在的一侧汲取温暖,却扑了个空,失重感迅速驱散了睡意——另一半床榻不知何时空了,被褥也是冷冰冰一片,显然程勉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
  在公务上,程勉堪称人如其名,但自从有了肌肤之亲,萧曜发现,除了最初的几次,程勉绝对都是醒得更晚的那个,若是前一夜放纵了些,跳过朝食、埋头睡到晌午也是常事。萧曜逐渐习惯了醒来时身旁有一个酣然沉睡的程勉,也知道他不仅醒着的时候常有戒备,入睡时还时常蜷起身体握住拳头。萧曜从不叫醒他——当然也不容易叫醒——而是握住程勉的手腕,亲吻程勉紧紧抿住的嘴唇,再趁他无意识地避让时,松开他的指头,牵手再睡上一时半刻。
  如今程勉早早起身,萧曜担心有什么变故,很快也起身了。一推开房门,寒意便如刀锋般直直扑面而来,萧曜全无防备,脚下不由踉跄,又将门重重合上了。
  正要再去开门,门外传来冯童的声音:“郎君醒了?”
  萧曜应了一声,冯童立刻拉开极窄的一线门缝,闪进了室内。屋子顿时更显得逼仄,冯童也不自觉地弓着身:“……殿下休息得可好?五郎卯时便出门去了。”
  “还好。他去了哪里,告诉你了么?”
  “我自作主张多问了一句,五郎只说要四下走走。”
  “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困坐在室内。”
  再见到程勉是在城墙下。颜延和费诩都在,一律穿戴得密不透风,惟有眼睛露在外头。萧曜见三人的睫毛仿佛都被冻白了,不由诧异地问:“这个天气,还要上城墙么?”
  “已经下来了。”颜延接话,“程五想看看地形,不巧昨夜又下了场雪,看不分明,很快就下来了。眼睛好些没有?”
  “醒来就没事了。”
  颜延快步领着他们回到室内避寒,进门后,萧曜的视线立刻模糊了,只听颜延又在问:“昨晚冷不冷?冷的话不要逞强,够你用的炭还是匀得出来的。要是真把你冻坏了,就罪过大了。”
  “比易海是冷多了。不过还忍得了。不必为我多费炭火。”
  他的视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注意力很快被一角的沙盘吸引。见状,颜延拨亮了灯烛,道:“若不是战时,盟夏关一律一日两餐。朝食的时候还没到,既然天公不作美,先看看沙盘吧。”
  站到沙盘前,萧曜尚未看清全局,只听程勉说:“这沙盘上怎么还有桑河?”
  “桑河断流多少年了,沙盘不加改动,是为了辨识地名,便于标记。”颜延颇为嘉许地看了一眼程勉,又对还在辨认地形的萧曜解释,“以盟夏关为界,往北都是荒野。桑河未干涸时,每年春夏两季,北茹都要来这里放牧,直到秋季草木枯黄、牲畜长成才会离开。如果遇到旱季,牧草不足以蓄养牲畜,就会起战事。几百年来,都是如此。桑河水流逐渐枯竭的几十年,也是战事最为频繁的年岁,待河水彻底干涸,草场随之变成荒漠,无人愿意再为贫瘠的土地流血,战事也慢慢平息了。”
  在沙盘上,盟夏关就像一枚醒目的楔子,嵌在如同大张的双臂一般的荡云山中。以荡云山为界,易水自山阳而出,一路南下注入易海,桑河则在山阴折出一个圆润的弧度,再一路汤汤奔涌向西边的昆州。一旦盟夏关失守,即可长驱直入,直抵易海城下。
  盟夏关以南还标记着星罗棋布的村庄,但萧曜回想沿路所见,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家,想来也是随着桑河和易水的变化,不得不废弃了家园。看着眼前的地形,萧曜不由问:“沧海桑田至此,改成烽燧不行么?”
  “大的战事是没有了,但掠边之举,还是不少——要是前一年的雨雪多些,来年草长得高,北茹人喂饱了牛马,就不会想着南下,要是牛马吃不饱,人也吃不饱,就要想方设法到关内来。”颜延笑了笑,“再说,守关已经是以逸待劳。恨不得年年岁岁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守下去,他们不来,我们不去,最好不过。”
  “今年呢?雨雪算不算多?”萧曜又问。
  “还别说。去年冬天大旱,夏天也大旱,今年倒真是这几年来雨雪最足的一个冬天了。小郎君可能不知道,只有冬天的雪才对庄稼和草场有好处,春天下雪,雪水渗不进地里,对禾苗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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