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75)
两人略作寒暄,一行人便各自上马,朝承宁渡而去。这一程里,萧曜总算是找到了空闲向柳岭请教。闻言,柳岭呵呵一笑,执着马鞭朝河的方向一点:“某在任上时,常觉得时岁如流,公务如山——四季往复间,不知不觉就刷白了头发咯。殿下宽心,连州地远而事少,且公府自别驾刘杞以降,大多世代居于连州,对州内事务十分熟稔。待殿下到任,他们自当全力辅佐殿下……程司马亦是少年才俊,昨日吴录事提及,他是自请往连州任职,真是了不起的志气啊。”
忽然听到程勉的名字,萧曜这才想起昨天他替自己挡了许多轮酒,散席时忙乱,没顾得上他,也不知道他醉了没有。
萧曜找了一圈,方在队尾瞥见程勉的身影。隔得太远看不清脸色,身姿还是一如往日,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略一迟疑后,萧曜交待一旁的冯童:“去看看程勉。”
“昨夜殿下歇息后,奴婢就去看过程五了。”冯童答,“怕他醉后要饮茶,还安排了侍卫守门。”
“真的醉了么?”
冯童摇头:“看不出。”
昨夜程勉不仅替萧曜代饮,自己还饮了不少,萧曜不由愣了一下,这才点头:“他倒是海量。”
冯童笑答:“确实人不可貌相。殿下知道么,程尚书滴酒不沾,可是朝内闻名的。”
承宁渡离驿站骑马只需一刻钟的光景,到渡口时正好有人从北岸渡河,两艘渡船在水波不兴的河面上显得格外伶仃。
往来官渡的没有平民,柳岭就打发人去打听是何人渡河,不多时消息传回,说是昆州司马崔敏致仕,返乡途中绕经裕州扫墓。
萧曜不认识此人,倒是柳岭听到这个名字后对萧曜说:“崔子捷与程尚书在扬州共事过,要不要问一问程五,可相识么?”
没想到居然会遇到程家的故人,萧曜点点头:“也好。”
他让冯童找来程勉。走近之后萧曜看清程勉脸色隐隐发青,便猜想肯定还是喝多了,不由放缓了声气,指着此刻正在靠岸的渡船说:“方才柳刺史说,船上的人是昆州长史崔敏,他与程尚书在扬州时是同僚,如果两家相识,正好一见。”
程勉的目光掠过江面,神色很平淡:“回殿下,不相识。”
柳岭道:“是我想当然了。既然如此,那就请殿下登船吧。”
萧曜此行不足百人,但颇有些辎重,就在一行人等着装卸辎重时,载着崔家人的渡船先到岸了。
见到这样的阵仗,崔敏果然也遣了仆从来询问是何人渡河,听说是往连州赴任的陈王,当即带了家人前来拜见。
崔敏身材瘦削,因为常年在昆州居住,皮肤晒得黑红,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应是端正的好相貌。不知为何,萧曜觉得此人有一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他已经到了致仕的年龄,头发也全白了,但同行的两个儿子年纪还小,看起来顶多十二三岁。父子三人见过萧曜后,接着又去拜会柳岭。柳岭显然与崔敏相识,很亲切地抚摸了其中一个少年的头顶,说:“适才我方感慨时岁如流,上一次见到子捷兄时,小郎君尚在襁褓中,现在已经是少年了。”
崔敏说的是非常标准的官话:“柳公说得极是。正是有十年未见了……”
他停顿得非常突兀,神色也为之一变,仿佛陡然间遭遇了大变故。萧曜不明所以,便顺着崔敏目光的落点望去,还没看出个究竟,只见他满脸难以置信地朝着河滩的方向快步走去,用颤抖的声音喊出来一个名字。
萧曜不由得看了一眼柳岭,后者也是一脸的迷惑,但这时萧曜已经知道了崔敏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程勉飞快地退后了一大步,将自己和踉跄而来的崔敏硬生生拉开一人有余的距离,然后克制而不失冷淡地轻揖:“十三舅父。”
崔敏像是丝毫没有看出程勉的冷漠,激动得几乎哑了:“……竟真的是阿眠么?”
众目睽睽之下,程勉并没有被戳穿托词的不安,他的神色始终平淡,和早前回答萧曜“不相识”时一模一样:“不曾想在此地遇见十三舅父。舅父身体康泰么?”
崔敏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我方才还疑心认错了,还想,怎么会在此地见到阿眠?不想真是你——不想我还能认出你……”
程勉略一颔首,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现任连州司马,在赴任途中。”
“你……你怎么去连州任职?你阿爷准么?” 崔敏难以置信地反问。
“陈王殿下接任连州刺史,陛下为他擢选属官,我素来心慕昆连,便求官同往。”
崔敏回头看一眼萧曜,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后,满脸黯然地重重叹气:“你阿爷竟不拦你。”
程勉毫不为所动:“在此地遇见十三舅父,实属意外之喜,见到舅父康泰,也放心不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惟愿舅父和两位表弟保重身体,平安返乡。”
说完,他深深一揖,然后绕过崔敏,朝着渡船扬长而去。
虽然亲眼见证了程勉睁着眼睛说瞎话,萧曜并不生气,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直接跳上了渡船,留在崔敏浑身发抖地擦泪,倒生出些恻然来。
明明是亲戚重逢,却满是决绝之意。萧曜明知这其中必有内情,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柳岭说:“昨日偏劳柳刺史及接风,眼下辎重已经装好,不敢耽搁行程,就此别过。”
柳岭当即知机地接下话头,两人心照不宣地再简短寒暄了一番,萧曜便率先登上了渡船,准备过河。
过江用的渡船至多只能乘坐十人,于是萧曜在的这条船上,除了程勉、冯童和元双,其余皆是宫中的侍卫。而因为出发前的这场变故,开船之后无论是萧曜还是程勉都没有开口,整条船也跟着鸦雀无声,一时间唯有刺骨的江风呼啸而过,在远行人的脸庞上划下尖锐的寒意。
自离开帝京,已近一月,离京越远,仿佛离春天也远了。所幸尽管天气寒冷,但河面没有结冰,初春的水面也浅,算是易渡的季节。
船行出一段之后,萧曜有意无意地回首眺望:送行的人都还留在岸边,崔敏父子三人的身影也清晰可辨,可是程勉面向着北岸,并不回头。
渡船仅方寸之地,萧曜不多时便留意到程勉脸色铁青,神情亦甚是冷峻。起初他只当是程勉在置气,后来发觉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扶着船舷的右手亦在微微发抖,转念间,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晕船么?”
声音虽低,可萧曜正好在上风处,程勉当即回头,瞪了他一眼。再接着,就见程勉身形一晃,吐了。
事发突然,在萧曜愣神的一瞬里,元双和冯童已经一前一后地赶到程勉身旁慰问。程勉一面倚在船舷上吐个不停,一面连连摆手,也不知道是说无事,还是要他们不要靠近。
程勉吐了半天全是清水,显然早上没吃任何东西,元双看他吐得七荤八素,将自己的手巾递给他不说,还出言安慰:“就要到岸了、就要到了。下船之后,奴婢给大人冲点茶吃。”
程勉好不容易止住吐,一张脸惨白,眼睛倒是红的。他面对着元双却垂眼并不看她:“是我失仪了。不要紧。到岸上自然好了。”
元双颇同情地看着程勉:“奴婢以前也晕船得厉害,登船前还想,幸好只要渡一次河,不然,可怎么办哪。”
她有意引程勉说话分散注意力,程勉意会,接话道:“只怪我昨夜贪杯。”
元双听他的意思是不晕船,又说:“饮多了酒么?那五郎头痛不痛?”
“那倒不。”
“不痛就好。不过还是要吃一点热食,宿醉的人寒气最容易侵入肺腑,可不要病了。”
“昨夜冯內侍专门遣人照顾我,还送了热茶来。”
听到程勉提及自己,冯童笑道:“地方官场应酬风气浓厚,宴席间总是更放肆些。程大人一人挡了大半的酒,但若非如此,也不知道程大人如此海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