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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4)

作者:脉脉 时间:2021-04-16 07:05 标签:宫廷 江湖武林

  “什么?”程勉惊得站起来,“牌位?”
  “大人……夫人自从出阁,这些年来,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盼到大人回来……却是阴阳两隔了……”她说到伤心之处,忍不住呜咽起来。
  程勉没想到自己那记不得长相的妻子竟然还有这么一遭往事,好半天都没有接上话。嘴唇抖了半天,终于颓然坐倒,真心实意地难过起来:“那……她太苦了。”
  到了次日,当瞿元嘉又来探望自己时,程勉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出门。”
  “大人要去哪里?”
  程勉总觉得瞿元嘉对自己说不出是恭敬还是亲密,但下意识里并不喜欢他称呼自己做“大人”:“说了好多次,叫名字就行,不要一口一个大人……那个,昨天玉娘告诉我,原来我那死去的妻子,是捧着我的牌位嫁进来的。不管我之前做了什么,她总是我的妻子,这些年肯定也吃了不少苦,现在人死了,出殡我也没有发送她一程,我昨天一夜没睡好,觉得应该去她墓上看一看。”
  瞿元嘉看他一眼,转身推开一线窗子:“你说得不错,是该去看一看。但今天大雪,车马不便,等雪停了,再出门也不迟?”
  程勉却摇头:“不。我昨天在想,是不是就是因为她死时心有不甘,魂魄找到我,我才找到了家门……”
  闻言,瞿元嘉轻轻抿了一下嘴,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吩咐下人安排车马。天气不好,如若宵禁前赶不回来,今晚怕是要住在城外了。”
  “你也去吗?”
  “我也无事,一起去吧。”
  瞿元嘉并不住在府内,这些天来,都是下午才来。程勉之前也没想过瞿元嘉住在哪里,又做的什么营生,这时才发现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实在不少。但听说瞿元嘉也一起去,程勉顿时安心不少:“好!一起去。”
  他说要出门,程府很快就安排好了车马,由瞿元嘉和另两个下人陪着出城祭扫。车外是鹅毛大雪,车内则温暖如春,程勉体虚,兼之前夜为亡妻之事一宿未眠,坐着坐着觉得昏沉起来。他本想和瞿元嘉说话提神,不料自己的困顿早已被瞿元嘉看在眼里:“你歇一歇,路途还远,待到了坟前,我再叫你。”
  有了这句话,程勉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程路,他做了个梦。
  吃饱喝足之后,程勉鲜少做梦。偏偏这个梦里,他一面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一面又动弹不得,更醒不来,只能绝望地看着无边无尽的大雪和流沙一层层地盖住自己……
  “……五郎……!”
  程勉忽觉脸上一阵刺痛,他一凛,眼睛睁开了——
  咫尺之外的,果然是瞿元嘉。
  见他转醒,瞿元嘉的神色顿时和缓下来:“你做噩梦了?”
  程勉心有余悸地点头,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冷得很……我是说梦里。”
  说完他略动了动,察觉到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他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难怪他们说梦是反的,热。”
  程勉起身,想解开夹袄,瞿元嘉制止了他:“你大病未痊,大夫说切不能再着凉。”
  “实在是热。”
  瞿元嘉倒了杯热茶给他,待程勉喝完,又说:“梦见了什么?我看你神色实在可怖,这才叫醒了你。”
  “叫醒了好。”程勉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也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事,梦见陷在沙子里,然后雪重得很,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说完还冲瞿元嘉笑了笑,不料瞿元嘉听完良久都一言不发。程勉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赶快又说:“你说可笑不可笑,沙漠里炎热无比,哪里会下雪?”
  其实程勉并没见过沙漠,不过是先前在茶馆外讨饭,听里头说书的人提过罢了。
  怎么说来着?
  ——极西之地,有荒漠千里,四季炽热如焚,鸟兽皆不得过。
  程勉犹在苦苦回忆,不防备车身微微一震,然后才稳当地停了下来。
  思绪忽被打断,程勉莫名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朝瞿元嘉望去:“到了?”
  瞿元嘉掀开车帘:“唔。”
  程勉也想凑过去看看,可还来不及动作,车外传来人声:“是哪家的车驾?”
  询问之人语调颇为威严,瞿元嘉先是对程勉交待了一句“你在车上少坐,我就来”,接着自行下了车。程勉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心里好奇,犹豫了片刻,还是掀开了车帘的一角,想偷偷看个究竟。
  冷风顺着缝隙灌进车内,程勉一个哆嗦,但这时也看清楚了,拦住他们车马的,竟是一群身着甲胄的军士。
  他正要再看得仔细些,这时车帘一动,眼看是瞿元嘉又回来了,程勉赶快放下车帘,又坐回原处。可惜他此时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好奇,瞿元嘉一见之下,笑着摇摇头:“不用怕。陵寝重地,盘问来人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程勉听不大懂这话,懵懵懂懂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还有军爷把守?”
  瞿元嘉仔细合拢车门,这才接话:“是宁陵。”
  “什么?”
  “五郎,秦国公夫妇……还有你,均被赐陪葬宁陵。”说到这里,瞿元嘉似乎是觉得实在别扭,不由得皱了皱眉,“所以陆夫人去世之后,自然也是归葬于此。”
  “哦……”程勉恍然大悟,“对嘛,他们以为是我死了。妻子也应该和丈夫葬在一起……”
  瞿元嘉点点头,又说:“到坟前还有一段路,你要是困,就再休息一会儿。”
  这一段路颇是走了些时间,等马车再一次停稳,还是瞿元嘉先下了车,亲自掀开门帘,搀扶着程勉下车。
  从温暖的车中出来,程勉先是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喷嚏,又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好冷”。说来也怪,之前只有一身空心烂棉衣和一双破草鞋,似乎都没眼下的寒意刺骨难挨。
  他摸了摸鼻子,冲着瞿元嘉不好意思地一笑,正想说话,目光恰好扫到瞿元嘉身后的一片空地上——恰逢日暮时分,日头已经失去了光明和热度,白惨惨地坠在白了头的苍山身后,一点残光之下,山脚下那林立的墓碑,无不斜拖着浓重的长影,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程勉目瞪口呆:“这……”
  他半天挪不开脚步,两只脚仿佛被灌了铅,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牙缝,嗓子里也塞满了风声。见状,瞿元嘉轻轻抚了一把程勉的后背:“我引你去。”
  瞿元嘉再不说话,引着浑浑噩噩的程勉走到一座坟前。坟前的纸钱、香火痕迹犹新,一看就知道是新做的丧事。盯着墓碑看了很久,程勉这才伸出手,指着崭新的墓碑问:“就是这个?”
  瞿元嘉点头,然后又把程勉领到另一座墓前:“五郎,这是秦国公和夫人的墓。这些年来,我和母亲时时祭扫,不敢怠慢。你既然回来,先给大人和夫人磕个头吧。”
  程勉只觉得如在迷梦之中。他转向瞿元嘉:“他们是谁?”
  瞿元嘉的声音极温和,却也藏不住其中的伤心和无奈:“是五郎你的父母。”
  程勉又一次盯着墓碑——他还是认不得碑上的字,末了,垂眼低语:“……原来是我的爹娘。”
  他顿了一顿,复言:“原来我的爹娘都死了。”
  说完这句,一阵毫无预兆的伤心席卷而来,他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雪地里。
  程勉磕了几个头,喉头如同被塞了棉絮,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连伤心都好像没了根基。他恨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瞿元嘉扶他起来,在看见自己妻子的墓碑时,程勉突然发现,妻子的墓碑和自己双亲的墓碑一样,好像都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不由大骇,神色剧变,指着墓碑的指尖抖个不停:“瞿、瞿大人……这墓碑上是不是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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