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76)
程勉掏出手巾,细细擦去萧曜额上和颈间的汗水,没有再说话,搂着萧曜,与他一起等月亮出来。
春深的夜晚来势姗姗,一旦降临,又仿若带着理直气壮的天然风流。感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萧曜坐了起来,以近于恍惚的声音对程勉说:“不要点灯。你等一等我。”
萧曜打开房门,无声走进月色里。
他很快折返,牵起程勉的手时,仿佛将月亮也带进了暗室。萧曜引着程勉离开庭院,一路走到正门旁。月下的云汉亮得像一团白色的火焰,只有走到近处才能看见微微发青的鬃毛——他真的是一匹老马了。
在程勉面前,云汉静默温顺一如石像。见程勉轻抚马背,萧曜柔和地开口:“让冯童陪着你吧,以防万一,也有人照应。”
程勉背对着萧曜摇了摇头:“我识得帝京。冯童相陪我没有不便之处,只是你怎么办?”
冯童自阴影中踱出,身旁跟着一个面带稚气的小宦官:“这是我的义子,愿意为五郎执辔。他还勉强不算蠢笨,定不会打搅五郎夜游的雅兴。”
程勉看了看没有再劝的萧曜,一笑道:“权势真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即便是萧曜,也无法分辨这一句是出自自嘲,抑或是向往,但这实属此刻最微不足道之事。萧曜走上前,轻轻一贴程勉的脸颊,随后一手挽缰,一手扶住程勉略一用力,程勉就借着这股力道,跨上了云汉。
程勉催动马匹,朱门无声地开启,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萧曜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周遭回复寂静之后,萧曜回到了卧室,平静地更衣、就寝,如同在此处度过的每一个夜晚。
月亮很好,无需点灯,但倘若今夜风雨大作,漆黑一片,他也能如履平地。
帷幕间的香气再熟悉不过,在这香气的陪伴下,眼前的漆黑又被无处不在的月光点亮了。他怎么能看不见程勉呢?月光正在为程勉指路,此时的朱雀大街一定正如一把最锐利明亮的刀,不仅将帝京一分为二,也能劈开这个深沉而宁谧的夜晚,带着他的五郎去想去的地方。
他总要回一趟程氏旧邸的,也许会远远地看一眼安王府,可会再访明悦坊的陆宅?何处是他少年时游历之地?与知交好友们策马嬉戏的街巷,在帝京同样历经劫难之后,是否还能留下昔日的痕迹?南池正柳荫习习,他曾在最好的季节泛舟其上,也在严寒之中深坠其中,今夜月满风平,那银波粼粼的南池,又可否能得到他垂青的一瞥。
无论他去何处又避开何处,他总归要要来到宫墙之下,正视这他曾试图撼动乃至驯服的森然巨物。
乌台的古柏、中书的紫薇,年年常青,岁岁开合,他肯定亲睹过,而今月影下摇曳的古柏紫薇容颜不改,多少少年人却在年复一年中更改了心志。那高耸的宫墙圈住的,何止是至高的权柄。
这无匹的帝京不是他出生之地,也再没有他的骨肉至亲——前事翻覆,故人离散,他竟已是此地的羁旅之人了。
萧曜不知程勉是几时回来的,但程勉睡回身旁的瞬间,萧曜立刻醒了。他看不清程勉的五官,神情更是模糊,只能感到对方发间湿寒,满身霜气,不由得搂紧了他,将自己肌肤上的温暖与他分享。夜游归来的程勉温顺极了,静静蜷在萧曜的怀中,呼吸轻得几乎飘在半空中,又在无声的相拥之中,一点点地褪去了寒意。
耳畔的微风缭绕良久,萧曜还是等到匕首出鞘声响起时才睁开眼睛。被捉了个正着的程勉手下不停,利落地割下萧曜的一缕头发,飞快地藏进了袖间。
面对萧曜清醒的目光,程勉神色自若,但双目中还是流露出一丝紧张。萧曜一笑,冲着穿戴整齐的程勉伸手:“还给我。”
程勉一动不动,萧曜又说:“既然不想还,你也送我一样礼物吧。”
话音刚落,他起身揽住程勉的腰,将人拉近到身前,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眉眼,忽地咬住了程勉的颈侧。
萧曜几乎是在撕咬,毫不留情之下,程勉颈边很快有了血痕,伤口处渗出的血越来越多,萧曜的唇舌沾满了血迹不说,连衣料也有了湿意。程勉的呼吸沉重却缓慢,他没有呼痛,反手拧住萧曜的背,又缓缓地松开了手指。
终于分开时,萧曜不仅披头散发,更血染唇齿,可是他的神情始终是平和的,目光更是澄明,安然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程勉抹去他唇边的血迹,自己尝了尝,刚靠近萧曜想舔去自己的血,萧曜却躲开了,背对着程勉睡了回去,又过了片刻,抛出一句:“你在连州的衣裳用具我都自作主张取回来了,全在最北边的东厢。若是还有能派得上用场的,就一并带上罢。”
冯童进来服侍时,屋内悄然无声。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静谧得感察不出生机的帷幕内终于有了动静,语调低沉,分辨不出情绪,就是绝不像是刚刚睡醒之人:“……他不是去杨州,就是去连州。南下倒罢了,如果去连州,务必让随行之人拦住他,取道桑河故道,不要翻玄池岭。送到了连州就回来。他在连州有的是朋友,可以接应。”
冯童低声答:“五郎是从金平门出京的。也没有骑走云汉。”
金平门位于帝京的西南。萧曜闻言,终于短暂地一合目,再昏暗的光线骤然间也难以忍受。他不得不以袖遮目,昏黑中一片荷影飞快掠过——原来他从未忘记过缠金湖的波光。
…………
元双和冯童私下的忧虑还是成了真。三月的下半个月,萧曜都在病榻中度过——自损至此,何以长久?
天子正值鼎盛之年,自连州回京后一直身体很好,只是这场病较几年前似乎更加来势汹汹,连续数日高烧不退后,重臣们不得不开始思量:万一天降鞠訩,国无储君,国祚又当可以延续?
就在暗潮渐涌之际,天子的病情又毫无征兆地有了起色,在初夏来临之前,天子从那场毫无缘由的急病中康复了。
内朝恢复旧制之后,中书令赵允也终于有机会再次单独面圣。距离甥舅二人上一次独处,已经过去了一整个春天。
康复后的天子并无病容,除了神情稍见憔悴,似乎全不为病情所苦。他耐心地听完舅父在内朝时没有提及的朝政内情和官员升迁的关窍,忽然问:“舅父是不是依然疑心,我这场病,是因为服药所致?”
赵允面不改色:“陛下说没有服药,臣自然是不敢有疑。”
萧曜想了想:“方才舅父说的那些事,可有非要我此刻定夺的?”
“虽是要事,眼下一无战事,二无天灾,陛下可徐徐图之。”
“自二月我无心朝政以来,至今已近三月,朝政有条不紊,天下安宁,俱是三省诸相公及百官之功。此中要害,我是知晓的。”
赵允一肃:“是陛下心怀苍生、泽被天下之故。臣等正是依照朝廷典章而行,皆是份内之职。不敢领功。”
萧曜示意冯童扶起舅父:“我去连州任职前,舅父请了许多同僚故旧,为我讲解朝政和官制,用心之深,我惟有长了年纪才越能体会。舅父待我,从未有过差别心。”
“陛下……”
萧曜不让赵允谢恩或是解释:“正是如此,我才更想问舅父,这天下,为什么还要天子?‘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九州之有君,又何如黎民之亡也?”
面对无言震惊的舅父,萧曜露出了这段时日以来,唯一的一次笑容。
第78章 尾声
这一年和萧曜未来三十载治世中的许多年一样,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年份:边疆没有战事,四海没有惨烈的天灾,没有额外的税赋徭役,更没有出过震惊全国的大案,连官员的升迁都是按部就班,毫无出奇之处。
年初起借着论僧田状一事推行的田亩丈量,也在有条不紊中告一段落:无主、藏匿的土地足有万顷之多,可比起立朝之初,户籍何止添了数倍,即便加上寺观献出的土地,天下的田亩早已不足,失田者不计其数——有人失田,有人得田,失田者无可立锥,得田者阡陌纵横,前朝如是,今朝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