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98)
说完,他不等安王示意,便抽出佩刀,当着父兄和亲近幕僚的面,直接在帐中斩杀了来人。热烫的血腥气中,安王的神色由凝重转为轻松,亲自割下了齐王党羽的头颅,吩咐萧恂送给养伤的萧曜,表明心迹,而后,才有了水到渠成的萧恒献玺之功。
没想到萧恂竟说道这一桩如今谈来着实有些忌讳的旧事上,瞿元嘉怔了怔,很轻地点头:“如何能忘?”
萧恂自嘲一笑:“你当我为何一力劝说阿爷?我知道阿爷未必要坐那位子,但多少人的富贵荣誉都与它相关,我不劝他不坐,他不说不坐,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劝他坐,到时候骑虎难下,不由他了。你也说过,他坐得,阿爷和大郎,如何做不得?甚至在当时,论羽翼、军心和人望,阿爷远胜矣。他虽然是先帝的亲子,可要兵没兵,要势没势,空顶着一个王爵,如果不是程五替死,阿爷收留,性命在哪里尚未可知。”
他拿手指沾了茶水,在席上划了三痕,瞿元嘉会意,也苦笑起来,想想又钦佩地说:“殿下真心磊落。”
萧恂不置可否,神情惨淡地继续说:“那天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只是留下一半没说——也不敢说。但说不说,现在看来也一样,我还是要看他娶妻生子,然后与他如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苟合。”
对于两人的关系,瞿元嘉无从开解,稍一犹豫,试探道:“二郎可想过,依照殿下的心意,去一趟连州?”
“连州?”萧恂反问,“我去连州做什么?西北四州现在都是他真正的心腹所掌。我还不如待在京内。”
短短数年工夫,萧曜已经在舅父的协力下将天下诸州的长官调动过半,尤其是西北四州,更是今非昔比,得到了许多优待,其中更以连州为首,种种恩赏、优待乃至放任,不仅是御史屡有上奏,据说吴国公本人亦有过微词,认为昆连据有天下之险,内接腹地,外通夷狄,若是放任自流,对国朝实乃心腹大患。
“不去连州也不要紧,天下之大,你只要挑得出来,殿下肯定会促成此事。其实这事本也轮不到我多嘴,但要是能暂避一两年,也好。”
萧恂看他一眼:“……也好?除非这一辈子都不见他了,不然永远也不会好。元嘉,我在翠屏山下被人救起时,也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偏偏救我的人说,天下大还是不大,就看你是不是在另一个人的股掌中。那我走去哪里有什么意思,一年两年不见又有什么用处?我情愿蜷在他的股掌中……”
瞿元嘉飞快地一想,如果是自己成婚,或是移情别恋,以程勉的脾气,绝不可能说出萧恂这样的话。即便是自己,恐怕也不能忍耐,即便忍耐,也是痛彻心扉,万分不甘。但他还是劝慰说:“翠屏山中假真人野道士多得是,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他们又不认识你与大郎,说不准的。”
“不是道士。”萧恂摇头,“恐怕是个病人。”
“人在病中,心性和往常不同。说的话更是不可全信。”
萧恂顿了顿,倒是没有反驳,片刻后忽然说:“哦,对了,我看你一时半刻也不会回王府了,虽然未必会效仿,但我看程府这防卫实在稀疏,你还是多留个心吧。”
“嗯?”
“昨日虹州来信,高磐死了。”
“什么?”
高磐是安王的旧部,还做过瞿元嘉的上司,瞿元嘉算是在他的手下发迹的。他立刻追问:“他素来强健,怎么会……”
萧恂沉下脸说:“不是暴毙,是被裴氏的后人杀死的,都不到十五岁。也不知是如何进入了高磐府中为奴,在夜里绞死了他,还将他的头颅砍得面目全非。事发后,两人也畏罪自尽了。”
新君即位后,为了安定民心,推行了数项新政,其中的一件,就是不过分牵连平佑之乱的附逆者,首逆者齐王萧晄的母族和妻族都没有受到株连,他的几个儿子都年幼,一律流放了事,女儿甚至留在了京中交由其他宗亲抚养。其余萧晄的心腹,也一律只是斩杀家中的男丁,女眷几乎没有受到牵连。唯一的例外,就是族灭程氏在京中三族的祸首,被萧曜下令夷了三族。
平佑之乱起势凶猛,殃及京中许多士族门阀,但是因为新君仁厚克制,对诸州几乎没有太大的影响,与齐王及其幕僚有所婚姻的世家,由于没有被牵连,也就没有铤而走险,另起兵马割据。但是,即便广施仁政,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杨州就出了一件大案:在平佑之乱中被绞杀、然而尸首不知下落的赵王的母族裴氏被查出私藏甲兵,意图不轨。当时遥领杨州大都督之职的正是安王,大都督府长史则是高磐,查明谋逆的证据递回帝京,最终,天子敕令,凡是居住在杨州和京中的裴氏一族,成年男子一律绞杀,不和离的妻子、女儿及未成年的男丁,没为奴婢。而几乎在同时,京中开始流传裴妃为了废太孙、扶赵王即位,不惜与齐王有私却反为其所杀的传闻,虽然此传言很快就在大内的示意下迅速扑灭下去,但对于已经受到惩治的裴氏一族而言,也不能带来更大的羞辱了。
这件事的处理最终亦被归于“新君仁德,非常之时不施重典”,毕竟当年陈王远去连州以及因其母与何鸿曾经的婚约而遭受到的流言之辱,都与裴妃脱不了干系。然而明明是立下了平叛大功的高磐,却在半年后仅转任虹州刺史,并没有进一步受到重用,在那些熟知安王派系的亲信看来,已然得以探知其中的幽微之处了——需知大都督府长史方是实权在握,虹州固然是江南胜地,然而又如何能与富甲天下的扬州相提并论?
而今听到先师死于非命,瞿元嘉震惊之余,心中又实在有诸多感慨。斟酌再三,终于向萧恂问出早已有之的疑惑:“二郎,既然高师已经不在人世,我有一事在心中缭绕许久,不知能不能向你求个解。”
“你说吧。”萧恂毫无惊讶之意,正色一点头,答应了。
“裴氏的叛乱,到底是真是假?虽然外界传说赵王的尸骨下落不明,但是你我都清楚,只是因为他被齐王绞死后,裴氏癫狂之下咬伤了齐王,为了泄愤,齐王将赵王的尸骨当着她的面……”回忆起当年宫人的哭诉,瞿元嘉还是有不寒而栗之感,一稳神后继续说,“我就是杨州人,虽然早早离开故里,也知道杨州真正的豪门是如何私养强奴的。裴氏在杨州不算望族,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可能挟赵王之名……”
萧恂轻轻按住瞿元嘉的手背,示意他不要细说,目光中的感慨之意更足:“元嘉,你总是自谦蠢笨,实则是真心朴直。陛下离京多年,而阿爷是为了避嫌,总之与本朝、特别是京中的门阀无甚勾连。陛下即位后,也没有选妃立后,反而开始拔擢寒门子弟入仕,说到底,急于向陛下示忠的人太多了。但裴氏一门,只是平佑之乱之后彻底落败,再不敢有非分之想,若说没有想过,未免也太清白无辜了。只是没想到,将高磐折进去了。”
瞿元嘉喉头一紧,无言以对。他凝重的神色落在萧恂眼中,反而一笑:“但高磐也是糊涂,竟给杨州的士族捉刀,逼迫了陛下为已经全无招架之力的裴氏大开杀戒,不仅显得胜之不武,还让我阿爷与陛下起嫌隙……以陛下如今之心思深沉忍情,高磐这一死,肯定还有后续。但当年没有杀尽裴氏一门,实是留下了后患,总之你多留一个心眼,谁知道他们在京中是不是还有动静。”
“晓得了。”
不知不觉中,已近正午。忍冬受程勉的差遣前来找到瞿元嘉,禀报道:“五郎已经设好了酒席,请二郎与瞿大人移步。”
程勉虽然说是名义上程府的家主,但是程府的许多事情,都是瞿元嘉一力在拿主意。所以听到程勉竟会分出心思安排酒宴,瞿元嘉都一怔,点点头:“知道了,我们这就去。五郎人在哪里?”
“宫中端午赏赐下的一株芍药不大好,五郎一上午都正在和园丁想法子呢。不过奴婢来时,他已经去更衣了。”
说完她退到一旁,准备引路。瞿元嘉又说:“我与二郎还有一句话要说,你先去服侍五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