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74)
“不敢当。君臣自有分际,为殿下分忧,也是臣的本分。”
明明与元双赌气时说过相似的言语,可从程勉口中平淡地说出,完全是另一番滋味。萧曜耳朵一热,稍作沉吟,故作稳重地继续说:“昨日你说落选校书郎才来连州,既然你志不在此,我理当上书,让你回京城去……我自会尽力举荐你,诸卫府如何?我看你鞍马娴熟,去做校书郎、成天埋首故纸堆,怕是埋没了。”
这番话其实正是萧曜昨夜睡前所想,程勉诸事胜过自己是真,连州非他所愿是真,而自己也不喜欢他,既然都不是心甘情愿,索性让他回去算了,免得相看两相厌,更是不美。
不过他虽然这么想了,却没想到何时何地与程勉说起。眼下一无旁人,二来不说话也尴尬,自然而然之下,倒成了一个好时机。
程勉闻言,深深一揖:“程勉虽是殿下的下属,可也是朝廷选官,拿着吏部的告身,不是殿下延请的门客幕僚,殿下这话,恐怕是不妥,恕我不敢领受。”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登时萧曜从耳朵到颈子都热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程勉很快又说:“落选秘书省,是我学识浅薄。连州确是我自请前往,十六卫非我所愿,也请殿下不必费心。”
听他益发不留情面,萧曜反是镇静了一些。他索性也问:“天下之大,为何要选连州?”
“人生短暂,我久闻昆连之名,既有良机,自然不容错过。”程勉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
听到这个答案后,萧曜心想,既然早有远赴边关之意,为何要去做校书郎?可程勉的神色虽然平淡,其中的坚定之意绝难隐藏,很难相信如此神色和气度的年轻人会是巧言令色之辈。萧曜想了想,继续说:“路上你也听见了。近年来昆州没有战事,也许去了只有边陲之苦,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如果确是如此,待三年任满,我再自请前往昆州。”
霎时间,萧曜觉得又在程勉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凛然的锐意,他一顿,也正色说:“既然你决心已定,我再多言,倒显得小器了。如若连州真如吴录事所说,我自会举荐你往昆州,免得你平白蹉跎。”
程勉再揖:“方才既然殿下言及崇安寺,也请殿下不必为此旧事挂怀,更无需因此厚待我。”
萧曜被这句话戳中了心事,不由一怔,又强调道:“我已说了,我并不知情。只是不知为什么,池婕妤知道了你自请去连州任职之事,她以前服侍我母亲,你替我寄养于崇安寺的往事她也知情,便向陛下进言,促成了此事。”
程勉本来略垂着眼,听完这番因果,抬眼道:“原来如此。”
明知程勉与自己同岁,可萧曜总是觉得难以从此人的神色间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过话说至此,萧曜自认开诚布公,一时间竟有了几分畅快感。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再开口,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各自默不作声地望着眼前的溪水或是更远处的群山。约一刻钟后,冯童找了过来,见萧曜无恙,神色也无不快,便说:“殿下和五郎原来在这里。”
既然有了第三个人,萧曜也乐得打破这一刻的沉默,接话道:“难得醒得早,也想看看此地风貌。”
“殿下怎么不叫醒奴婢,元双也在找殿下。”
“我特意没有叫她。怎么,要动身了么?”
“今天午后出发,傍晚就能到驿站了。”冯童笑着说完这句话,又转向程勉,“五郎想必醒得早,头巾都被露水打湿了。”
程勉对冯童素来很客气:“我一听到晨课的更板,自然就醒了。”
“是了。”冯童点点头,“奴婢动身找殿下时恰遇上庞都尉礼佛完毕,还想五郎是不是也去了。”
程勉还是一贯的平淡神色:“我不信佛。离开崇安寺后,等闲不去佛寺了。”
冯童愣住了,笑容也僵住了:“奴婢早听说程尚书兄弟皆精通庄老,程氏家学渊源在道不在释,可惜奴婢身份卑下,不曾见识过程尚书清谈的风采。”
程勉看他一眼:“我也没见过。”
冯童难得接不上话的模样让一旁的萧曜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很快地,他又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程勉。
程勉对眼下的沉默似无觉察,他指了指头巾:“多谢冯内侍提醒。我是出来太久了,连头巾湿了都不曾留意到。”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萧曜请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萧曜奇道:“你们都说他有盛名,难不成他的名声,是因为直言不讳而得的?既然如此,去什么秘书省,御史台不是更合适么?”
冯童闪过一丝苦笑:“程五没有冲撞殿下吧?”
萧曜摇头,还是盯着几乎看不见的那一抹灰色,徐徐答:“没有。”
一问一答间,下起了蒙蒙细雨,冯童忙护送萧曜回程。在路上,萧曜沉吟半晌,忽然问:“既然程氏信道,做什么把程勉送到崇安寺?京城十万户人家,总不可能只他一个人与我同一天生辰。程尚书也不是佞臣,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这……”
一犹豫,萧曜认定他必然知情,当下站定:“你们不要瞒我。要是真有内情,我早晚也会知道。”
冯童引着萧曜先走到廊下,低声解释:“其实这是程尚书的家事……”
萧曜牢牢盯着他,示意冯童不要隐瞒。冯童先四顾一番,见左右再无旁人,只好说:“奴婢听说,程五的生母是程尚书任扬州刺史时结识的士族孤女。当初赴任时程尚书没有携眷,直到回京履新前,才告诉夫人有了外室和小郎君……不想履新途中,那外室夫人染疾,竟故去了,从此程五便由王夫人亲自抚育。后来赵贵妃发愿,将殿下寄养为佛弟子,在寻找同生辰的儿郎时,不知程尚书从哪里听闻此事,找到了赵右丞,才有了程五寄养崇安寺一事。”
他所说的赵右丞是赵贵妃的兄长、萧曜的舅父。觑见萧曜神色有些异样,眉头也拧了起来,冯童停了下来,等他吩咐。终于,萧曜转过脸,不悦地轻声说:“天下的爷娘既然不喜欢儿女,何必都养出来?”
冯童略一迟疑,还是答道:“人若怀有爱恋之情,难免会生嫉恨之心,迁怒他人亦是常情。也许程尚书正是怜爱幼子,才托请同僚向贵妃美言,将程五寄养在崇安寺内也未可知。”
对此番解释,萧曜始终沉默地望着如织的细密雨帘,不置一词。
这阵春雨来得突然,收得也快,再动身时地面已经干得差不多,但为免意外,自庞都尉以降,皆放慢了速度。
这对骑术尚不熟练的萧曜而言,无疑是件好事,正好可以不慌不忙地学习驭马。程勉看来也乐得清闲,反正萧曜每次无意间捕捉到他的背影时,都见他在倚马读书,很是自得其乐。
不知不觉中,萧曜习惯了骑马,曾几何时,虽然尚无法像程勉一般在马上回信读书,但分心看看地图和道路旁的风景再非难事,连原本如同天书的连州口音,也渐渐能听懂五六成了。
出裕州之后,需翻山方可至雅州和连州,而翻山之前,必须渡河。
裕州治下的渡口有好几个,但官员们渡河,首选都是裕州治所承宁县西北的承宁渡——这是不仅是裕州境内最大的渡口,水流平缓,没有暗涡,宦游人四海为家,总是愿意讨平安的口彩,徒慰路途中的险阻。
前一日萧曜一行赶到驿站时,裕州刺史柳岭已经在驿站内等候,专程为他接风并送行。萧曜一路上都刻意避嫌,不与当地官员往来,但柳岭不仅是裕州的主官及他的前任,更是长者,尽管旅途劳累,萧曜还是和程勉及其他属官一并赴宴去了。
他本想借赴宴询问柳岭连州的近况,可入席后光应付裕州官员的敬酒就已经应接不暇。幸好冯童挡酒,又有庞都尉和程勉代饮,才勉强周旋下来,只是连州的近况,自然是无从问起了。
虽然滴酒未沾,可第二天出发时萧曜还是觉得异常疲惫,反是来送行的柳岭不改精干之态,丝毫看不出昨夜豪饮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