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58)
萧曜扔下筷子,想也不想地要夺回来,两个人滚做一团,没喝完的酒洒得一身都是。程勉彻底沉了脸,萧曜直直看着他,反问:“这是元双的喜酒,我不该喝么?”
说完,他沉沉一笑,压住程勉的手,低下头,将洒在他皮肤上的酒舔去了。
程勉挣扎起来,可是他也喝了酒,再怎么不悦,神情也很难严厉。程勉身上的熏香和酒气混作一起,化作了一股子甜气,萧曜闻了闻他的颈项,又去亲他的鬓发,手更是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肩头,非要将程勉与自己贴在一起。
程勉并不驯服,萧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搂着他继续说:“……我在院子里听见迎亲的队伍走过去,可真热闹啊……”
因为都喝了酒,两个人的身体也比平时要热,程勉忽然不动了,尽量平静地说:“婚事都顺利。就是颜延是男方的傧相,耍起无赖来,景彦就算是女方的家长,也没有办法了。原以为子语家贫,障车要受一点刁难,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钱,唱一次撒一筐,两首歌就教他过了。”
萧曜闭着眼,轻轻一笑:“肯定是元双拿自己的私房钱补贴了。”
程勉装不知道萧曜让冯童三番五次送嫁妆的事,又说了一次:“反正都顺利。今夜月亮也好。”
萧曜想不出元双做新娘子会是什么模样,然而在他心中,决计不会比昨夜那一面更好看了。他也没有去问程勉,只是躺在他身侧,感觉到程勉的呼吸平稳下来,又蓦地想到早前犯下的好事,赶快坐起来,郑重其事地轻一轻嗓子:“……我今天喝多了……”
程勉眨眨眼,似笑非笑地跟着坐起身:“原来你知道。”
萧曜眼前的程勉仿佛在发光,他不由得看了好一阵子,才回过来神,痛定思痛地坦白:“……把你的信匣给踢翻了……不过我都收好了。哦,还弹了你的琵琶。”
说完他呼吸都轻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程勉的反应。程勉先是看了一眼搁在不远处的琵琶,点点头:“知道了。”
“…………”
“你怎么了?”程勉这时才知道之前被萧曜踢翻的漆盒,略一指,“是那只么?”
“嗯。”
萧曜原以为程勉怎么都要问一句,没想到程勉还是没问,也没去看那只匣子,反而是很奇怪地看着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萧曜,又说:“下次不能这么喝了。我这里连点心都不常备,你要饮酒,回自己那里喝去。”
萧曜毫无预兆地又搂住他,轻声说:“你那么多朋友,写了这么多信来。你不想念他们么?”
程勉推了一下没推开,决定不与喝醉的人计较:“宦游之人,与朋友半生不得见的也有。再说若是要日日相见方有交情,那未必是真情。”
“是无法日日相见,才只能写信……你看我就无需和你写信。”
程勉失笑:“做什么要浪费纸墨。”
“……我可没看你的信。”
程勉顿了顿,语气柔和得不真切了:“你是不会看的。”
萧曜闻着程勉身上的气味,脑子虽然不痛了,却也更沉了。他费力地抬起脸,可这是连程勉的五官都看不十分清楚了,只能就着相拥的姿势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衣襟,低声说:“你身上没有我的味道了……”
“不要胡闹。”
萧曜又笑了,手臂缠着程勉的腰背,手指则在他的腰带上流连,昏昏沉沉之中,舌头倒是灵敏起来:“在正和时你讥讽我不知何为两情相悦,是,我怎么会知道?只是你又知道么?现下你送了亲,看到没有?”
“我知不知道,也需禀报殿下?”
听见程勉的语调冷淡下去,萧曜不仅不动摇,倒是变本加厉,将程勉缠得更紧,恨不得绞住他一般:“这样就好。我才不要千里传书,高山流水……我日日夜夜都想见你,也害怕一看不到你,你就找别人去了……但你这么好,全天下的人都心仪你又有什么稀奇?可旁人是否心仪于你 ,又和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能怨恨你的种种好么?”
程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又是谁和你说了什么胡说八道的歪理。”
萧曜始终攀着程勉,耳旁是一快一慢两道心跳声,战鼓般催促也激励着他,他闭上眼,将脸埋进程勉的颈项,继续说:“薛沐也不知道和颜延说了什么,以至于颜延那天问我,你是不是受了情伤,到了易海,不亲近女子……”
“我如何有暇亲近女子?”程勉不客气地打断萧曜,冷淡地反问。
萧曜被问住了,忙松开手,拉开与程勉的距离,他似乎能看清程勉蹙着眉,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萧曜悚然一惊,酒猛地全醒了,一把抓住程勉捏得紧紧的拳头,贴近又问:“这次明明你先到的易海,你为什么……”
程勉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陌路人,目光明亮而锐利,神情却极严肃:“我是应当事事都与殿下报备么?”
萧曜下意识地摇头,片刻后又点头,不顾程勉的阴沉和严厉,鼓起勇气正色说:“你无需委屈自己,愿意和谁要好就和谁要好……你要是和别人好,我是不愿意的……但……我惟愿你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与不情愿……”
程勉缓缓笑了:“殿下又不乐意,又要我情愿,这份慷慨厚爱,我思虑再三,还是如数奉还得好。”
萧曜也笑了,不顾程勉的诧异,笑意如流水一般自他的眼底流淌开:“对,我就是不乐意,但更要你情愿。可你要是不情愿,就算要了你的命,你也不会同意。”
程勉面无表情地坐在灯下,既不作声,也不看萧曜。萧曜说完后,并未有任何如释重负感,只是觉得眼睛酸痛得厉害,但这一切,其实不完全是因为程勉此刻的沉默,他甚至想到了母亲。
他再次鼓起勇气,覆住程勉膝头的手——程勉的手太冷了,或是自己的手又湿又烫也不可知。察觉到程勉的沉默中的抗拒,萧曜平静而解脱地说:“所以你我之间,只要你有一丝情愿,我就永远情愿。”
第47章 各有千金裘
萧曜从未去过楚地,甚至连楚辞也未如何认真读过。但那一晚,他陷入了一个楚地的迷梦中。
也许那也不是楚地,然而青山起伏,花木扶苏,未必就逊于楚地。正如每一个新来乍到的旅人,无边无际的水雾将他重重罩住,他寸步难行,迷失在青翠欲滴的山林间。
所见皆是青绿,未知的渴望席卷而上,萧曜找不到出路,依稀觉得深陷其中亦无不可。这陌生也熟悉的土地缠住了他,挽留着他,抚慰他的饥渴与疲惫,乃至于生出莫名的极乐,仿佛他正是此处的主人,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分明是这样陌生的地方,萧曜不仅不觉得惊慌,还觉得自己也许生来就该在此,此地有大河、青山、神乌,天边的乐声陪伴着他,巨大的鱼龙破水而出,不见首尾,溅出的水滴和天边的雨水一起打湿了他。
他湿透了,下意识地舔了舔湿润的嘴唇,便坠入到未可名的河流中,这河是暖的,烫的,他似乎也成了神话中的仙人,得到了无边神通,足以征服他。河流蜿蜒,水面浮光跃金,清澈的水将他托起,他愿意为之臣服,只觉得甘之如饴。
这是从未经历过的甘甜幻梦,以至于察觉到梦境将尽,他只想要挽留那条河流。然而他如何能留住山水,萧曜心悸之下,不由大喊:“你……停一停!”
哪怕只是一刻,也是好的。
萧曜虔诚地祈祷着。
河流停滞,青山峙屹,无边的清风拂过他,天地与他相鉴相照,天地都看见了。
他确实让河流为他停驻了脚步。
萧曜醒来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尤其是脑袋,简直像被凿子撬开了天灵盖。他也知道这是昨天喝闷酒的后遗症,懒懒翻了个身,想把那个瑰丽的梦境说给程勉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