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33)
随着程勉病情日渐起色,两人偶尔也会同榻而眠。但昨日自瞿元嘉闯来翠屏宫,萧曜就再没有见到程勉,更没有去过问程勉的行踪和作息。再度共处一室后,萧曜也无他话,先闷声吃了一钵汤饼,又就着肉粥吃干净程勉没吃完的大半张胡麻饼,说:“太甜了。解药性。”
程勉放下筷子,静静看着萧曜。萧曜也知道参汤煮粥味同嚼蜡,见程勉没有再吃东西的意思,等元双煮好茶,立刻摈退了左右,对程勉说:“陆槿出殡那天,有一名失去记忆的乞儿出现在你家门口。瞿元嘉以为是你,收留了他。此人来历不明,也不知来意,我将他认下,以观后效。昨日瞿元嘉找来,想必是他想起了往事。”
“现在人呢?”程勉神色如常,仿佛和自己没有一丝关系。
“昨日我已传命下去,严守帝京各门。只是如果有心要走,瞿元嘉找人耽误的这些时辰,已经足够他离京了。”
程勉看着手中的茶盏:“既然是‘以观后效’,怎么又是元嘉耽误?陆槿去世已有两年,七百个日夜,原来也查不出来历么?元嘉认错,安王妃也认错了?”
萧曜略一停顿:“安王妃失明了。”
“陆槿死了,乳娘失明了,元嘉只能救助你。”程勉抬目。
“瞿元嘉没有找我。他带人去宁陵祭扫。”
片刻后,程勉极轻地一颔首:“此举是触了陛下的逆鳞了。”
萧曜不语。程勉忽然又问:“陆槿临终时,有留下什么话么?”
自此得知萧曜在陆槿临终前曾去探望过她,程勉从来没有问过细节。今日提起旧事,萧曜也无需回忆,轻声说:“她听说是我来,就猜到你回来了。我没有见到她。她也许将遗言留给了瞿元嘉。”
萧曜又想起了那一天在屏风外听到的抽泣声。他已经见过太多垂死或已死的面孔,但其中属于女子的面孔寥寥无几。他也无法想象一张素未谋面的面孔。哪怕那是程勉的妻子。
程勉也没有意外或是失望:“她见到是你。猜到也不为奇。”
“你的知交好友,总是极聪明的。”
萧曜垂下目光,他发现实难去假想程勉的下一个问题,只能平静地等待程勉再度开口。
程勉竟笑了:“元嘉恐怕是不聪明。你认了,他就信了。”
萧曜嘴角一动:“他为何会信我?为何迟迟不报?”
这一次程勉的沉默更为漫长:“元嘉犯上,是因我而起。望陛下宽恕他。”
“阿眠。”萧曜看向触手可及的程勉,这个称呼让后者几不可见地眉头一动,“瞿元嘉……甚至陆槿,我不可能愿意让他们碰你一根头发一寸衣角。从子语的书信传来的那一日,直到今日,又或是将来的每一日,都是如此。程勉这个名字你认不认,要不要,对我没有分别。只是,瞿元嘉并非不聪明,他信那人是你,正是源自不信。”
“陛下如果生疑,自有办法查明真相。无需因为我迁怒他人。”程勉眉心的痕迹又平复下去,“我无求生之意,与旁人无关。”
“是。你不来找我,我永远找不到你。”
程勉倒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昨日元嘉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写信。”
萧曜脸色一变,靠近程勉,拉住他的手贴到唇边:“……他当然不知道。”
程勉没有抽回手,而是充满歉意地一笑:“我叫茉莉熔掉鱼符。她不仅没熔,连袍子都留着。”
听到程勉主动提及旧事的细节,萧曜不得不故作镇定,反握住他的手,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不用这些。”
“你是不用。可要不是茉莉留着旧物,恐怕见不到子语。”在谈及旧事时,程勉的神色总是游走在歉意和漠然之间,“她有大恩于我。是我不愿相见。陛下也宽恕她吧。”
在程勉看不见的地方,萧曜目光幽深难辨:“谁找到你,当封万户侯。”
程勉转向萧曜在的一侧,正视着他:“就是如此。其实,无论旁人是否知道,陛下早该知道……”
程勉又叹气,自然地换了称谓:“我是拿你没有办法的。你要玩弄我于股掌,我没有招架之力。”
瞬间,萧曜的神色扭曲起来,却久久不发一言。四目相对的两个人仿佛是同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萧曜不知道现在的程勉在想什么,但他不能欺骗自己,在程勉俯首认输的这一刻,他毫无愉悦。
无所适从的空虚笼罩住了萧曜。只是他能有今日,就是因为从未有过一丝的退缩。萧曜甚至没法再看程勉了,可在别开脸的那一刻,他又在程勉眼中看见了解脱之意。
这其实正是几年来最令萧曜恐惧的神色——他一再强求,只为程勉和他一样,永不能解脱。
萧曜不敢听程勉接下来的话,匆匆开口:“……他若是真恢复了记忆,即便一时行迹不明,将来总是会现身的。他目前多半还在帝京。他要再见瞿元嘉一面。”
程勉眼波一闪,虽然没有追问,萧曜也知道他心中不信。萧曜终是一笑,盯着程勉,自嘲道:“我从不知道,两情相悦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可程勉依然神色迟迟地看着萧曜。萧曜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问:“有兴致么?”
“没有。”
被拒绝后,萧曜点了点头,然后,毫无征兆亦不请求许可,沉默而有力地亲吻住了程勉。
…………
从翠屏山归来的当日,瞿元嘉病倒了,起先只是略有风寒,吃了药又歇了个午觉后,迅速转成高热,数日不退,还有越演越烈之势。
御医来看过脉象后,诊断出是“邪风侵体”,需要严格服药静养,但吃下去的药如泥牛入海,丝毫不见好转。瞿元嘉早已分辨不出日夜,时刻觉得置身火宅,既找不到破门而出的法子,又似乎有个声音在规劝他,劝他不要动弹,宁可躲在这火宅的深处。
瞿元嘉活到今日,遇事靠的就是“不躲”。少年时程勉的兄弟戏弄他、打他取乐,他不求饶;到了安王府,下人因他出身侧目,他不躲闪;从军后凡事无不争先,从不喊苦;烈马、猛禽乃至虎豹,他都一一驯服过,即便是受了伤,只要还能起身,他就能上马。扪心自问,瞿元嘉不痴不迂,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更不是从来没有想过“逃走”。只是他遇到每一次的困境,“不躲”不仅让他最终闯了过去,又是还让他更上层楼。这是他永远可以倚仗的不二法宝。
不过,一旦听到了这个声音,瞿元嘉何止如释重负,简直生出了热切之意,只望这火烧得再狠些,烧塌了大梁,砸中自己,再不必走出这屋子,一了百了。
这么一想,他更不愿意醒了,热意也不再煎熬,置身火海犹胜过隔岸观火。可叹天不如人意,从天而降的大雨熄灭了熊熊烈火,也浇灭了瞿元嘉满腔的兴高采烈。
瞿元嘉转喜为怒,一跃而起,张口欲骂这没长眼的老天爷,就在此时,倾盆大雨悄然化作绵绵细雨,顷刻浇湿了他的整张面孔。
意识到耳旁俱是哀哀哭声,瞿元嘉在针刺般的痛苦中徐徐睁开了双眼:“……都不要哭。”
气若游丝的声音一起,哭声也不再刻意压抑,让瞿元嘉更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绑起来装进布袋里颠簸了好几天的牲口——唯一比牲口强的,不过还有人为他的遭遇落几滴眼泪。
听出哭声来自母亲,瞿元嘉只想叹气:“儿子不孝,教阿娘担心了。”
娄氏摸着瞿元嘉的额头,掩面哭道:“……你这是非要了我的命啊!”
侍女们闻言均上前服侍,大夫则忙着搭脉问诊。瞿元嘉觉得不堪忍受之余,又无力反抗,只能任旁人摆布。
服过了药和汤水,才逐渐找到了回归尘世的切实感,他这一醒,上至娄氏,下至大夫和安王府的下人,无不松了口气。除了干渴困顿、浑身无力,瞿元嘉并没有其他难以忍受之痛楚,可是看着落泪的母亲和她身后乌压压的各色人等,他倒是宁愿回到梦境里那燃着烈焰的宅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