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倒计时(201)
他只是抬手,紫袍公服的宽大衣袖被浸湿后直直垂落,颜色转深,将赵白鱼的手映衬得更修长、更白皙如玉。
那手掌向前挥落,像是监斩官扔下斩立决的令牌。
“斩!”
一声令下,刀光倒映着仿佛贯穿天地的雷电,又是数十颗人头落地。
血水和着雨水形成一股股小溪流,渗透进洪州府衙门口的台阶和两头獬豸石像,它们经滚烫的鲜血一遍遍浸染、暴晒、冲刷,循环往复地被血水渗透进石缝,竟染成淡红色。
而这场针对东南官场的清算足足杀了八天八夜,共斩落三百二十五颗头颅,几乎屠掉一半的东南官场,那公主府门口的旗杆挂不住了,便都堆积在地面,腐烂的头颅臭气冲天,时人闻味绕道,视为鬼宅,退避三舍。
往年连续一个月的梅雨季今年反常地结束,不到半个月便雨过天晴,云消雾散,闸开路通,朗朗晴空,赫赫炎炎,青砖白瓦的江南开遍垂杨柳、广玉兰和白茉莉,大街小巷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和花香,那清新的味道散落在风里,随着风飘扬到漕运码头,飘扬到四通八达的官道上,吹拂着熙熙攘攘的行路人。
便有那从江南而来的行路人捡了木头或石块充当说书人手里的抚尺,声音激昂地说道:“却说那小青天,赴两江,斗奸佞、铲恶商,为民请命,怒斩三百官!”
啪!
如惊堂醒木,震响了大江南北,震动朝野上下。
第85章
京都府。
骑兵六百里加急带来江南御史奏报, 叩开城门,跳下骏马, 抓住传话人的胳膊急速说道:“江西漕司使赵白鱼彻查东南官场, 于洪州衙门边审边查,刀斩东南官吏三百二十五人!使东南官场血流漂杵,而积怨满山川,嚎哭动天地, 一时人人自危, 道路以目。官字两个口, 偏有苦不敢言。”
传话人心中惊骇, 急忙至御前奏禀此报。
手一抖,鲜红黏稠的朱砂滴落奏折, 向来八风不动、镇定从容的元狩帝猛地抬头, 面露愕然,失声道:“谁刀斩三百官——”
赵白鱼?
他真把江南搅翻了天?
不,他不是搅翻而是捅破了、屠尽了东南四省官场!
“诏回来……”
声音很小,传话的人没听到,倒是旁边的大太监听清了,可他也被刚才的消息震得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便听到元狩帝逐渐提高音量:“把他……把赵白鱼给朕诏回京都——传朕急诏,速诏赵白鱼归京, 不得贻误!若有人敢拦,格杀勿论!”
***
入宫拜见太后,顺道来找元狩帝下棋聊天的康王差点撞到传话官, 后者立刻请罪。
“大内禁地,你怎么形色匆匆?是西北来的急报?”
“回禀王爷, 是江南御史参奏江西漕司使赵白鱼的折子。”
“江南御史吃饱了撑的参什么赵白鱼?”康王条件反射先骂这些整日没事给别人穿小鞋的御史谏官,随后询问:“难道粮商罢市还没解决?”
传话官有些为难,寻思了会儿还是实话实说:“王爷有所不知,那赵白鱼在无权无诏的情况下,斩了东南官场三百官!”
“胡说什么?”康王骤然变脸:“你耳朵没听错?嘴巴没传错话?要是错了一个字害赵白鱼被构陷,当心你的脑袋!”
传话官急忙解释:“此等大事,卑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传错话啊。”左右环顾,见无人注意便凑上前耳语:“其实江南御史的参奏晚了些,前两日京都府酒楼便有打江南来的客商受店家雇佣,暂时充当说书先生,说那赵大人为民请命,怒斩三百恶官的事。府里老少都爱听这出,那楼里楼外都是人,连门口都被乞丐霸占,怎么赶也赶不走。”
“前两日发生这事,你怎么不说?”
“卑职不是以为是编造出来的传奇吗?实在是刀斩三百官……太离奇,别说卑职,当时酒楼里有一半的书生都觉得不可能,那赵大人既不是钦差,也不是大狱,又不是奉旨查江南官场,哪来的权力不上表刑部和陛下便敢私刑处决?真斩了……他是想造反吗?”
康王惊疑不定,又问陛下什么反应。
传话官:“八百里加急。”悄悄打量康王的表情,再三犹豫说道:“王爷,卑职还有要务在身,您看……”
康王挥挥手,传话官当即快步离开,独留他一人在原地思索片刻,猛然惊醒般地捶着掌心,“糟了!闯大祸了!”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赶紧调头出宫,将这消息送去西北,左右寻思,还是觉得不稳妥,便连夜登门拜访陈府。
陈师道披上外衣,阴沉着脸色出来对他这拿不出手的学生说:“你最好有要紧事。”
康王连畏惧恩师的条件反射都忘却了,三言两语说出赵白鱼刀斩三百官的事:“官场本就是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是非场,且不说这三百官和朝堂内外多少人有多少牵丝攀藤的关系,就说他没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也没有陛下的口谕,怎么能杀三百官?里头居然还有四个二品大员!”
陈师道惊骇失语,好半晌没搭理康王。
康王也沉浸在急躁的情绪里,没留意老师的态度,兀自喋喋不休:“怪我,都怪我,我当初为什么夸大圣旨里的便宜行事?为什么要说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砰!
陈师道猛地拍桌,怒瞪康王:“你和五郎说先斩后奏?”
“我……”康王吞咽口水,忍不住后退,难掩愧色:“我当时心有愧疚,怕他因为手里无权无势的,到别人地盘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还手,便夸大了些许——可陛下委任五郎江西漕使本意就是让他查两江,如果遇到负隅顽抗者,大可先斩后奏,自有我这做舅舅的替他在后头兜底……可我实在没想到他不仅把东南四省的二品大员杀一半,还敢连斩三百官,就是钦差也不能这么干啊。”
陈师道瞪了眼康王,倒没斥责他夸大其词,他心知肚明赵白鱼刀斩三百官不是因为康王三两句夸大其词的话。
“五郎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官新吏,他分得清你那话几分真几分假,官场的事他一向拿捏得当,进退有度,该妥协该让步的地方也忍得下去,极具分寸!他明明清楚斩杀大半个江南官场的后果!他这是要做什么?他是要送死!他是心存死志啊!”
陈师道愣怔着,苍老的脸上头一次失去矍铄光彩,充满茫然:“我了解五郎的,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从他八.九岁开始便是我教养长大的,我了解他,他为人温和,最不喜欢以杀止恶,他还厌恶不公,爱民如子,断案如神,清廉如水聪慧异常,我糊涂的时候便猜想他应该是来人间渡劫的天人……”
“淮南大案的时候,他厌恶贪官污吏,却也愿意为一些犯了错但罪不至死的官吏出谋划策,那时候他救了三百官,怎么这次却杀了三百官?两江官吏到底干了什么才逼得五郎刀斩三百官?”陈师道满心不解,喃喃说道:“五郎他是……他分明是菩萨心肠啊。”
康王嗫嚅嘴唇,不知为何突然鼻酸,大约是一向宽和睿智还刁钻的老师此时失却了平时运筹帷幄的从容,真正像个饱经风霜的七旬老人那般苍老无助。
“想办法,赶紧想办法。”
陈师道到底不是寻常老人,情绪很快把控住,进入平时状态。
“刀斩三百官最根本最核心的问题便是僭越,是未奏表陛下、未经朱批的越权,朝中必然有惊怒于五郎雷霆手段者、有和两江利益纠葛者,也有和被斩杀的三百官关系匪浅之人,便是山黔、胡和宜之流,能坐到二品大员的位子,不说门生故吏遍天下,但是一人一脚绊子也能坑死五郎。他们一定会联起手来,参五郎目无法纪、越俎代庖,挑衅皇权国法。”
帝王绝不能容忍权威被挑衅,如果元狩帝存有私心,偏袒赵白鱼,则会被诟病有损天威国法,如不及时止损,日后难免有人效仿先斩后奏以达到铲除异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