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99)
谢无陵见状上前行礼问安道:“平之问圣上安好。”
惠帝颔首,抬了手示意谢无陵坐其侧,又将手里的花枝递了去。
“安好?听说今年这秋试的质量不高,平之说,要寡人如何安好啊?”
谢无陵扶袖恭敬地接过那花枝,掌于手中。抬另一只手摘了枝上一小簇,于指间碾磨一二,才置入茶盏中。
“早前听闻礼部尚书家的大郎君文采斐然,大理寺卿的小郎君也是学富五车,如此说来该是人才济济,圣上大可放宽心。”
“人才济济?”惠帝轻哼一声,引得谢无陵动作一滞,抬眸打量着。惠帝继续道:“小先生这听闻倒是不少啊。”
“平之也只是略知一二,都是那日同沈家二郎君长歇郎吃茶时,听他说来的。”
“那他倒是信你。”惠帝闻言,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慢慢饮了面前的那盏茶,“那他可说了今年寡人有意点寒门状元的事?”
“长歇郎便是敢说,平之也不敢妄听妄信。”
惠帝闻言,脸色倒比方才微缓了缓:“小先生是聪明人。”谢无陵方想应声“不敢”二字就听惠帝反难来,“但小先生昨日……”惠帝故意皱了皱眉,煞有其事地问,“寡人可听说昨日小先生和小王孙去了国子监?”
谢无陵抬眼匆匆瞥过了惠帝,揣度着惠帝的话里的意思。
兰台于惠帝有别样的意思,他既肯在兰台谈及这事,总不会是为了治他之过,如此想来,谢无陵沉声应道:“是去了。”
惠帝将茶盏置回案上,瓷盏磕着木头,发出一声清脆,这声清脆让谢无陵心下一惊,惠帝却置若罔闻。他回身将早在身侧备好的几封劾书丢到了案上,对谢无陵挑挑眉:“昨日才去,今日这劾书就上来了,小先生要寡人如何?”
“是平之疏忽了。但……”
惠帝这才正色看向了谢无陵:“但什么?”
“但这责是平之之责,与小王孙无关。”谢无陵顿了顿,复抬眼,目光不卑不亢地对上惠帝,甚至带了两分肃色,“除此外,圣上不妨开门见山?昨日之事,平之斗胆一猜,只是其一。”
谢无陵说着敛了目光,又做了低眉顺眼状,今日惠帝要他来兰台的事,是早几日前就让公公来园子走一趟特地支会过一声的。
昨日之事应该只能算上是凑巧,而重头戏应当才开锣。
惠帝勾了勾嘴角,看向谢无陵的眼里写满了狡黠:“早前听陆慎成说,他陆家的半面玉鹿角流落民间,不知道小先生可知道这事?”
谢无陵装傻充愣,半晌才像消化完了这个消息一般,道:“不瞒您说,平之今日才知这事。不知可是要昭行出力替陆家大郎君一寻?”谢无陵趁机将桂花花枝拍在了桌上,继而不温不火道,“但寻物这事,平之可做不得主。”
“小先生做不得主的,怕不是寻物这事,而是这玉鹿角吧。”惠帝的眉先动,将空盏扣于案,才道,“小先生可莫忘了,你当初应寡人的话。”
昭行之士,当信昭行。谢无陵一直信着,也正是如此他才应了之前惠帝所求。惠帝要的是一个拥护他的皇家的昭行,而不是一个眼里只有赵从山的昭行谋士。
谢无陵当然省得这个道理,这个直到离扶风去姑臧见赵祚之前,惠帝特意让他明白的道理。
谢无陵拍在桌上的手渐渐挪到了案头下,藏在了袖中,拳了起来。谢无陵抬眸看见惠帝气定神闲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时心下起了意,正襟危坐来:“平之斗胆,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平之请圣上,不妨将之后准备要挟平之的那枚棋,也一并抛了来?”
“小先生想听,寡人以为小先生现在不想听。”
圣上会因为谢无陵不想,而不言?谢无陵想到。
他抿抿唇,流眄向轩窗雕栏。之前他的有些动作,只有沈长歇在扶风,就必然是瞒不过的。他在发现了沈长歇之后,便思考过,要如何应之。
几次三番想来,都觉得那些个小动作,应是早叫惠帝看在了眼里,只不过是看惠帝何时将它摆上桌面来。
早晚之事,挣扎无益。
“不过是朝官未得地允,擅自离京的事。”惠帝悠哉道来,“寡人听说,小先生在秦国公归扶风前,曾离开了扶风一次。寡人记得那一日小先生是称病未上朝会?”
谢无陵闻言,嘴角却勾了勾,未敢置声。
“朝官未得允,擅离扶风地,小先生该知道是个什么罪名,和着这三份劾书……”惠帝欲言又止,目光瞥向了那被压在花枝下的劾书,桂花散落在劾书周遭,那馥郁的桂花香也跟着散了去,让人的兴致也不禁跟着落败。
“玉鹿角之事,小先生可要再好生想想?”
惠帝有一道目光,凌厉地逼向谢无陵,让谢无陵忽视不得,更做不得云淡风轻的模样:“玉鹿角,确实曾在秦国公手中。不过前日曾他说起,这鹿角已物归原主了,还望圣上明查。”
“当真如此?”
“当真。”
“谢小先生。”惠帝的眼光柔和了些。
谢无陵也大着胆子,逼了半步:“圣上想说,陆老将军老了?”谢无陵又凑近案头,轻声问道,“又或者该说是,陆家该在扶风退场了?
“他们的戏,该结了。”惠帝撑塌沿站起身,“寡人也老了,看不明白人了,这陆慎成……”说着惠帝摇了摇头,谢无陵也跟着站了起来,跟在其身后,听他缓缓道来,“这陆缄要是一走,他那大郎君啊,怕就难了。可惜了。”
谢无陵跟在惠帝身后,亦步亦趋。
当初王朔走了,陆慎成本该是这扶风地的名流之士,偏他玲珑心思,自请守塞北,未留于扶风,掩了陆家风头。
扶风重文,武将本就是奄奄之族。便是王朔对王家兴衰尚有力有不逮之时,更不说他陆家还有个纨绔子陆未鸣的拖累。倘他真成为了王朔那般的政客,只怕陆家早覆没在扶风的波诡云谲里。
他陆慎成早知道扶风各族的心思,为防陆家成为众矢之的,他这些年驻守边关,给了陆家苟延残喘在这龙盘虎踞之地的资格。
“可……”谢无陵差点将元华的秘密脱口而出,到底是到嘴边拦住了。
“嗯?”惠帝回头。
“无事。平之是想同圣上认错罢了。那日是故友生辰,遂偷归了昭行。如有责罚,平之当认。”
“那就算做皇恩浩荡,今日不罚,但万不可有下次。”
“是。”
“倘有了下次,小先生该知道……”
“微臣谢主隆恩。”惠帝的话未尽,谢无陵却已心领神会。
谢无陵从重阙离开时,秋阳以渐西,余晖洒在在居衡园里,一池秋水,波光粼粼。
谢无陵立在回廊下,目光过秋水,正瞧见对着回廊的那歇亭里,坐了一位着袈裟的僧人。
谢无陵的眼里一亮,蓦地疾步奔去。
到了亭子前,见那僧人正执了一柄银匙在瓷盅了搅动调弄。
他迈了两步上前,在其对座坐下,习以为常,不知客气地取了空杯,放到了那人面前,讨茶。
“师兄。不是说过几日才到?”
“早些来,好早些归。”惠玄如旧时一般茗淪烹茶,目光瞥了那谢无陵递来的空杯,“你那小厮,比你懂事。”
“许久未见,难得讨得师兄这一杯寿眉,师兄还吝啬不予?”谢无陵大言不惭道。
“既知难得,那日去了妙法那处,怎不待上我半日?”
“刚才还在重阙交代这离扶风的事呢,哪里还敢再多待半日?东西送到了,便只有往回赶了。”
“说起那东西,圣上是……”
“是我讨的,总得有个能保命的不是?”谢无陵说来,眉挑了挑,又自嘲道,“只是近日听市井传言,都说我藏了宝在妙法真人那处,殊不知他们这宝,也就是我一命罢了。”
“你啊。”惠玄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多了分无可奈何的语气,顿了顿,还是多提点了一句,“做事莫要赌人心,能独善其身最好,莫…学了师父。”
“师父,”谢无陵闻言皱了眉头,“师父他老人家,赌错了人心?”
惠玄停了手上动作,方欲说来,目光却一偏,看向了歇亭外,见亭外有人来,遂改口道:“过去之事,不足为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接的是开头妙法真人被虐了的那个时间
第105章 身不由己
本该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偏叫骤来的乌云扰了。明朗的天色因着这云也渐渐晦暗了。
谢无陵随惠玄的目光望去,允了那小僮入亭来。
小僮弯腰,将一册邀帖递了上去,恭敬道:“小先生,是梁家的邀帖,邀您明日往鹅池走上一趟。”
“鹅池?”谢无陵挑了挑眉,突然扭身看了看亭外,又抬手遥指了歇亭后的那池水,“昨日瞧这潭子秋水里少些什么,今日才知少什么了,“目光又看向那小僮,指使道,“喏,将它丢水里去。”
“这……”小僮悄悄求助地看了惠玄一眼,见惠玄眼都没抬一下,只有将目光收回来,“您要不看上一看?那梁府的小厮带了话,说是您若不看邀帖,他不好回复府上的主子。梁家的主子,都不是好说话的主。”
谢无陵闻言轻笑了一声,总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他收回手,坐正来,冲惠玄讨了第二杯茶,桃花眸一眯,扬了扬下巴,未再置声。
“照做吧。”惠玄瞥了眼谢无陵的态度,出声道,“若是不好回复,就说小先生事忙,贫僧替小先生做主,明日不去了。”
“是。”小僮应声离亭回话去了,惠玄才认真看向了谢无陵,沉声问,“当真不去?梁策可是只老狐狸,不好惹的。”
“鹅池是什么地界儿,扶风的文人骚客具在那处,他在那处邀我,安不得什么好心。”谢无陵端了桌案上的那盏茶,“要我与他这老狐狸谋食,还是提早作罢的好。”
“唉,你啊,还是…”惠玄叹一气,措辞道,“这般机灵样子。”
“师兄要还在这处,也会是我这般样子。”谢无陵自嘲应道。
惠玄闻言蓦地将茶盏放下,眼里托着光,打量着眼前人,道:“累吗?”
“累啊。每日不得好眠呢。”谢无陵支肘撑额,说的真真假假。
惠玄全做了真:“不得好眠?怕了?”
“怕。”谢无陵抿抿嘴。扪心自问,其实他怕得多不胜数,怕赵祚来日不信他,怕自己来日不能想沈长余那样护到羡之,怕自己最后的选择,赵祚不肯接受,他怕太多,最怕还是时间不够长久,要是他能与赵祚终老,能看羡之安稳,大概才算不负昭行。
“我那时候也怕。”惠玄抬了眼,看向了这秋时本该晴朗的天。
本该有的闲来坐看云起,秋雁排云上,到现在却成了黑云压阵,风雨摧城的模样。寒风一凛,直往惠玄的心里刮去。
“最怕,身不由己。”
这句话的谢无陵当时听来,也只是有一丁点的感同身受;直到几日后,昭行关于妙法的坏消息传来,他才懂了这“身不由己”是四个字是何滋味。
鹅池属扶风外郊,南山脚下的一溪沼地。沿溪铺青石,蔓延一两里,临山一畔还筑了两处闲亭,闲亭后不远有一草堂。草堂早先是一隐士旧居处,隐士爱书法,每日舀山溪水洗笔,后托了个鹅池洗笔的美名,便将这山溪拟作了鹅池名,久而久之,也就叫附庸风雅的文士们沿用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