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10)
他从不曾对这个孩子这样厉色严声过,还让他失手碎了环珮,他知道这个环珮对那孩子多重要。那碎了的,不是他的所有,不是那孩子的所有。可能是,谢无陵的最后了。毕竟这是个事实——陆岐生日宴后,这世上便再无谢无陵了。
但他想抬手拍拍那个孩子,悬空的手却犹豫了,他,不是谢无陵。方才的他那番动作,便是想快些离开这里。这里不是他的过去,是一个囚牢,囚住了曾经的谢无陵,现在似乎还想囚住他。他怕了,他想逃,离开这境地。
现在的他,却又只能看着这个孩子抱着最后的惦念,兀自挣扎。
他将身子坐正,看着那眼眶微红的陆岐,一动不动,看了许久,良久才轻轻地一声叹。后将琴置于身前,拨弄一二,见音是正的,遂拨了起来。
第14章 折弦为约
一灯照壁,人影斑驳。是一首极缓的曲子,却在出一二音的时候,让陆岐抬了眸。琴音缓缓流淌来,像春时润过了万山千草的如酥雨,像夏时床帐旁那把老蒲扇送来的几缕风,向秋时他偷尝的父亲的酒酿,更像冬来时,谢无陵亲手为他烹的那盏茶,是沁人的,也极惹人眷恋。幼时这曲子便时常伴随着陆岐,时隔五年,重现耳边,看着自己对面的人,仍是那副扶风骨,仍是那尔雅风姿,陆岐眼里氤氲着的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这一幕,他日日夜夜梦里都是,每次从梦里回还,却只有一帐寒风。
而奏着这首曲子的人,也随着悠长音调,入了自己的境,那个在清虚玄观里的梦境,都变作了深藏在脑海深处的回忆,蹿了出来。
是那年初春,谢无陵方和师父的一好友从扬州游了回来,昭行这一带靠近扶风,总是要比扬州那处暖和上许多,他方归未几日,便褪了外裘,每日只着一席春衫晃荡在这寺里。
他素来不同于别的沙弥,不是要做早课的那种,细论来,他当只是一个这寺里的客。
这日方从客舍醒来,打帘看着春光尚好,有一二桃花瓣被风携了来,谢无陵在窗前伸了懒腰。被派来院里送壶茶水的小沙弥见他起身了,便凑到窗前,同他道:“谢施主。”
谢无陵闻这称呼,反倒一把放了帘子,道:“怎的又称施主了?”
“谢师兄,”小沙弥摸摸自己光滑的头,向屋内道,“今春的桃花开了,您啊,要喜着,便早些出来瞧瞧?”说罢便将茶水置于了客舍歇亭的茶案上,离了去。
谢无陵跟着那些个附庸风雅的士族学来的便是赏春。真论起来他不是很喜欢桃,总觉桃夭色艳则艳矣,但少了几分风情,众花之中,他独贪杏色。不似腊梅殷红,却又揽尽了风情。
他想着那一树桃华,是争不过的,便取了一身灰衫,随意地用蓝绶拢了发,出了客舍小馆,往那歇亭去,歇亭后,种了一树桃花。东风卷来,一树桃花纷纷扬扬。他看着那方桐木琴仍置于歇亭案上,遂走上前,攒了宽袖拂过弦上落花,方落座走指拨弦。弹了一曲他从那灯火不休的扬州,听来的一首春曲,那奏与他听的艺伎说是为来年春日宴时备的一首。现在那一席春日宴他是赶不上了,徒以一首曲,也算远方相和吧。
小亭流风,他一曲悠悠然,有二三爱听琴的桃花瓣趴在他肩头,他青丝微束,却比世上许多束冠纨绔子更得风流意。只那调皮的东风,不解人意,将那门扉外偷听人的衣袍撩了起,便是那衣袍一隅,被谢无陵瞧见了。他眉开了去,带了粲然笑意,惹得东风和琴音,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至一曲终了,他平掌息琴音,看着门扉,静默不语,见那人闻声推门迈步,他方起身,问道:“来人,听琴?”又往那茶案上取了一盏茶,回首对来人,“或是,品茗?”
他将茶盏递出,也将来人细细打量,玄衣玉冠,凤首龙姿,星眸剑眉,比他这些年所见的士族郎君,都更意气风发,更吸人目光。
“叨扰了,在下闻昭行多雅贤者,遂往来这处。”那人接过了茶盏,颔首同谢无陵,直言来意。
“雅者,倒有之。”谢无陵拍了拍手,回于他琴案前的那座儿,桃花眼和着桃花景,惹人流连他眸,他拾了一朵完整的落花别于鬓角,才悠悠道,“贤者,我倒可指给郎君一处。”言罢谢无陵抬手指了门扉外不远处的客舍,“您,往那处寻去。”
“从山以为,雅者多贤,山人以为呢?”
谢无陵和一轻笑,方道:“平之以为,能入您眼者,便是您所求的贤。您既明了,又何必多问?”
“从山入昭行,眼里只得一人,不知可否与山人为友?”
“与我为友?让我替你寻个能入眼的人?”
“山人意下如何?明日我来,山人引见?”
“王孙贵胄,我要如何信你明日来否?”
赵祚从腰间将那环珮取下,胡诌道:“王孙一人只得一枚环珮,以它作抵。”
谢无陵摊手向赵祚,赵祚将那环珮置于他掌心,他将那块玉握于掌心,方要收回,却被赵祚抓住了手腕,他挑眉问向赵祚,便听赵祚道:“山人,让从山如何信?”
谢无陵摸索了全身上下,不得结果,愁上眉头,赵祚见状,指了那琴下一根尾弦:“从山讨一弦可好?”
闻声谢无陵愣了半晌,犹豫了许久,旧时在扬州或是西北,也便是那些个人求什么,他若能给,便给什么,师父道民苦,不知为何这点慈悲也潜移默化到了他这心头。良久,他才抿嘴抬手置于琴上,正中折了两根弦递予眼前人:“喏。折弦为信。这是山寺,你可诓不得我。”
谢无陵将这琴弦交付予他,像是将那什么心思都交付了出去,想来他也万万没有料到,他的命当真都折在了赵从山那处。
如是一曲罢,回忆终尽,谢陵也不曾想到当初情景,而今想来,历历在目。他看着那方不知起身在书架里探寻的陆岐,唤道:“可看好了?”
谢陵出声倒把陆岐给吓着了,他连忙捂着怀里的信,将它偷偷藏在了袖下。又从架上抽了一张乌金纸笺,这纸他是极熟悉的,原来他在谢府不小心探看到的,他轻咳了一声,将那纸笺递给了谢陵:“看好了,还看到了山人的……”
谢陵见他欲言又止,遂接过那一方信笺,上书:幸甚,遇山。
不过一瞧便将那纸笺揉成了团,佯装要打陆岐,陆岐抬手以避,而那纸团悄悄地被谢陵藏在袖底。谢陵起身抱琴,又回到琴案前,将那明黄帛卷拿在了手上,道:“走吧。”
“家父的东西还没拿。”
“拿不走的,晚些时候让他们进来带出去烧了。”
“他们?”
谢陵闻声,盯向了他腰间本该有环珮的位置,肯定道:“他们。”
陆岐被他目光一盯,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突然明白了他说的他们,是那些暗卫。
谢陵膝上仍疼得钻心,遂走不快,陆岐不过二三步便追上了。陆岐扶着谢陵原路返回,他依旧叨叨不停:“山人,你手上的是何物?”
“不知道,正好,你收着。”
“我替您看看。”说着便了下来,谢陵撇了撇嘴,依旧将手中烛台向他那处移了移。
陆岐看着这份明黄,便知道是皇家物,他打开了帛卷,逐字逐句读来,他的双眸更是睁睖了:“……故赦其死罪。”
“是一封赦书啊。”
“是先帝给家父的。父亲本可以……?如果他当初拿出这赦书,从山叔叔就能留住他了。”
谢陵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兀自往上走着,也轻轻地道了句:“他不想。”又被随后自己那一声长长的叹息掩盖了去。
第15章 旧曲旧人
东风摇铃,满庭无言。
陆岐本是扶着谢陵走往归竹屋的路,后来许是谢陵膝下实在失力,归竹屋内室的那几步路,是陆岐将他驮回来的。
他整个人依靠着陆岐,就像陆岐幼时依赖着他一样。
陆岐将谢陵带到了竹屋内的书案前,谢陵将琴放下,抬眸对着他,唇色仍有些泛白,如是以前,冬时旧疾复发,他便取那艳色红脂一盖,倒也看不出来,现在的谢陵没有了那份心思,也不知这泛白唇色看在陆岐眼里,是有点骇人的。
“来,坐”他拍了拍身边的座儿,语重心长道,“既是……那人留给你的,你便留着。但不要说出去了,你父亲总有他这样做的道理。”
陆岐依言坐了下来,满面的担忧色和难过都藏不住,重阙里,只有他最藏不住情绪。他的忧色与展不开来的眉头,全被谢陵看在眼里。
陆岐顿了半晌才道:“羡之也不能说?”
谢陵皱了眉头,偏首似在回忆着,但他好像不太记得羡之是谁,只是听来熟悉罢了。
“羡之是……从山叔叔的儿子,待我极好。”
“知道多了,不是好事。”他又抬手,故作轻松般虚点了点陆岐的额心,“这会儿子随珠该归了,替随珠在院外煮一壶茶可好?”
陆岐被他突然的动作和态度惊了,谢陵未问随珠去了哪里,如今却了然于心的模样,陆歧怎么看都觉得他是谢无陵,又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再像谢无陵了。
陆岐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起身去了院外,徒留了谢陵在这竹屋里。
他双手扶着腿,缓缓地将腿伸展开,这膝下的疾是如何来的,他现在也不记得,只是每年冬来,祁知生那江湖郎中都会来替他养着,这才凑合着安稳过一季。
今日这般钻心好像有许久不曾经历过了,却又好像习惯了很久这种疼。就好像这把桐木琴的两根琴弦,明明知道是送予那惦念着的人了,现在看着,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
谢陵的目光回到了琴弦上,他抬手抚上那两根弦,说来还是后来在京城托沈家的一位友人替他续上的,还特意做旧了,细瞧来是有分别的。
他起指拨了那东风桃花曲,那本当是在春日宴上奏的一首曲,时隔这么些年了,他不知为何又弹了起来,似是冥冥之中,有了定数;似是…为了迎接那个推开了院篱的人。
清晨赵祚才下了召陆岐回行宫,明日归京的令,便见了那信陵主,父子二人闭门相谈,宦官侍婢皆不敢靠近平山殿,怕受了殿上怒火牵扯,一命呜呼。
不过半炷香后,帝祚眉目阴沉地和那身后眼眶微红着跟来的信陵主一道下山,言说是去昭行寺接陆岐。
行宫宦官侍婢们面面相觑,都碎语猜测是那信陵主又与陛下在陆岐小王爷的事上起了争执。毕竟原来在重阙,他们父子便总因陆歧小王爷的太傅人选,宴席位置等琐事而争执。而发生在平山殿内的这段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暂居于行宫偏阁的梁相手下也并未探到什么实际消息。
赵祚领着羡之,送随珠回到竹屋,他推开了院篱,看着陆岐独自在院中煮茶,却不见那人人影,他心下慌了。
他两三步近到陆岐身前,正想问他,他父亲呢,便听见竹屋里的琴声,悠悠然,一如初见时那般,动人。那也是这样一个桃夭初绽的季节,也是这一首曲子,也还是未及束冠年纪的少年郎。。
他想循声去探他的少年郎,他抬手拍了拍陆岐的背,让身后的羡之带那两人往昭行寺。而他则随手端了陆岐煮好的那盏茶,疾步去了竹屋门前,却又在门前踌躇了许久。
他,也怯了。
谢陵的心思本不在琴上,他听到了脚步声,便在等着那人进来。恍惚里将手下的音拨错了。
这一错音,听入了赵祚耳里,他不禁勾了嘴角。这当是谢无陵当年极喜欢的笑,千般万般求着,也没求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