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37)
“啧。”陆岐听来唏嘘不已,“先皇这么狠心啊,不都是他的儿女吗?要我父亲,他一定不会这般。”
羡之心下却合了一声叹,你父亲更狠的都做过,只是你没瞧见罢了。
“你父亲,只会比他下手更狠。”羡之正想着,便有人替他说了出来,这沉稳的声音还特别熟悉。
他回头,正看见赵祚负手走了过来。他总觉得自己父皇的肩膀耷拉了,连眼里的血丝都多了几道。
“父皇、圣上。”他和陆岐一起拱手问了声。
赵祚点了点头,没有将方才的话题继续下去。曾经谢无陵是什么样的人,又做了什么事,史书上笔笔清晰,陆岐早晚会知道的。
谢陵不愿陆岐叫他父亲,羡之可以是谢陵忘了,但赵祚心下清楚,没有人会比谢陵更疼陆岐,也没有人不会希望自己当儿子的人能叫自己一声父亲;但谢陵知道他承不起陆岐的那声父亲。那些上一代欠下的恩恩怨怨,到了这一代,总是要还的。
赵祚仰首,长呼了一口气,敛了心神,正色问道:“皇兄的后事到了哪一步了?”
“按着先帝遗嘱和礼部流程,陵墓是一早备好的,尸身化为了灰烬,想是会取些旧物残衣入棺走个形式。落碑刻传诵功,还有父皇您要替他选个谥号。应该也就是这几天内的事了。”
“立碑刻传?”赵祚眼里的狠厉反是掩藏不住了,“你一会儿让礼部的人待传做好了,拿来寡人瞧瞧,既是皇兄,不能委屈了他才是。”
“儿臣知道,过会儿朝会歇后便去支会。”
“另外昭行的事……”
“上次陆岐所述的事,和那张字条,昭行那日来送行的沙弥和我提起了,他说会着手查,最晚五日后会让人传消息。”
“那沙弥可信得过?”
“瞧着眼熟,不记得何时见过,”羡之皱了皱眉头道,“不过他说他是父皇故人,俗家名为愚舟,大智若愚的愚,扁舟的舟。”
“是他。”赵祚恍然大悟,“你也识得,旧时平之住雍国公府时,他来送过几次信。”
“还在府上住过一段日子?那我识得,总听师父唤他沙弥,我还以为他的名字便是沙弥来着。”
“是你师父,记性不好。”说着赵祚便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现在老了,记性更不好了。”目光转向了陆岐,状似安慰他道,“你也多理解理解,莫和他计较。”
陆岐有些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大概是有几年没见赵祚这样温柔如父的说话了。
“你去换朝服吧,一会儿车辇上歇会儿。陆岐,你好好守着你山人,莫贪玩。”赵祚又吩咐了句,才向那个等在回廊尽头有一会儿的小僮走去。二人似乎说了什么,赵祚便匆匆离去了。
羡之也往园子深处去了,陆歧这一两年有空就溜出宫来园子里住,羡之为了图方便,也留了一套朝服在园子里。
一上午的时间也就是羡之一转眼。
陆岐坐在廊屋门口的阶上,等了几个时辰,小厮早膳都送了几次,他还是没有听见屋里山人醒来唤人的声儿,也不知道祁先生去了哪里。
等到太阳正当空时,陆岐在院子里打了几套拳法了,才看着赵祚的身影出现在了回廊那头。
他迎头上去,还没叫圣上,就看见有小僮把赵祚叫住了。
陆岐在不远处听那小僮通禀着:“园子外来了一人,未得名帖,却带了几句话。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还有……”
赵祚眉头深锁:“还有什么?”
“他说,他要见的是他的一位故友。是能懂方才那诗的人。”
“领他去‘伐檀’那屋子。”
“‘伐檀’?”陆岐听了这声,立马跑到了赵祚跟前,将那小僮拦住,“不行!父亲的屋子,旁人不能进的。”
“你且领他去‘伐檀’。”赵祚对陆岐的行为视若无睹。
“圣上!不行的!”赵祚依旧向那廊屋走,陆岐拉小僮也不是,拉赵祚也不是,气急之下,吼道,“园子是我爹送给羡之哥哥的,你便是圣上。也不能用的!这是我爹当年说的!您!您也应了的!您不能因为我爹人事不省,就不认账了!”
赵祚听了这话,脚步滞了滞,似要他把那最后一句咽下去一般。
但陆岐却拒不退让,见赵祚回首迟疑了,他正受了鼓舞,将腰一叉,又道:“您不能带外人到‘伐檀’!羡之哥哥不会同意的!你不能不认账!”
赵祚向他走了过来,一步一步让陆岐胆怯。
赵祚经过陆岐的时候,没有停步,只是解释了句道:“我和你父亲的账,寡人认,但只认他对我亲口说的。”
赵祚改了那句‘寡人’的称唤,又惊得陆岐呆愣了一下。
赵祚不欲等他回神,向那小僮吩咐道:“待祁先生回来,你让他把陆岐送元裹那里去。我去园子外见见那人。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了更晚了 磕头
不醉郎中桑落酒 ,教人无奈别离何。
出自张谓《别韦郎中》
第49章 居衡伐檀
东风卷至春末,少了和煦,多了暑气。居衡园子的门前立了几株柳,生了几段荫凉处。
园子拐角出去的那条名作流朱的街上,来往小贩,喧闹不息。
不知道的行者,都以为居衡是立在闹世的一隅净地,实则是居衡建成后,谢无陵特地为羡之造就的一方热闹。
桑落从流朱街走来,绕过转角的茶摊,看着那青墙木扉,觑了觑眸。
通传的话递了进去,未等多时,便有小僮领路,桑落抿了抿唇,说了句“有劳”,由人领着入了园子。
赵祚方才对陆歧说,是会亲自去园外见见,到底不过说说而已,转眼就叫那小僮把那人带去伐檀。
自谢无陵那年饮鸩之后,他便时不时来居衡住,占据了那间叫“伐檀”的屋子。
“伐檀”本是妙法在昭行住的客舍,后来居衡建成时,谢无陵起了私心,选了一处离正堂不远的小馆,植一杏树于馆后,又替小馆题名伐檀,常宿于那处。
陆岐自跟在谢无陵身边之后,便被告知居衡的伐檀是他不能去的地方,那里有谢无陵的秘密。唯一一次去,还是他央着羡之带他进去,结果惹得羡之被谢无陵罚抄了许久的书。
但他进去后,看到的也无非是一漆琴,两扇牖,三四书柜罢了。
看不出藏住的是什么秘密,却始终坚信这是个不能让旁人进出的地方。
赵祚知道他对谢无陵的那份回护,无意驳去,但赵祚确实在那个屋子处理折子已久了,自然也习以为常地引人往那处相见深谈。
所以桑落被小僮领到伐檀小馆时,赵祚正执朱笔批着折子。
赵祚看着来人,岁月在他那精致面容上添了几道风华,那一双湖蓝色眸却未变过,如许多年前一般,仍似深渊不可测。
二人目光相接,赵祚却先抽离目光,发难来。
“桑落郎君,久未见面,可还安好?”
“圣上大费周章,让人放了赵见的身世,又让世王爷看住了他。”桑落又迈近了两步,道,“如此请桑落来,只为一句安好?还是圣上,只是想同桑落叙旧?”
“叙旧?我和桑落郎君可没那么多旧可叙,无非是……”
桑落脚步未停,至赵祚案前,俯身扬眉,低声道:“无非是想试试赵见?自己养了十几年的猫,难道有朝一日还能成虎?”
胡人的双眸与媚语,最是惑人。但这媚眼酥骨却在这园子里说着刻薄话儿。
要是谢无陵在,当会解释着,他就是这样,一生做的事都和自己的模样不相符,一生都,在做着离经叛道的事。
可惜谢无陵如今不在了。而他选择的那个人还需要他今日的离经叛道。
“怎么,圣上嫌自己养的猫还不够温驯?重阙十三年如一日,只阅书本,着笔描画,百无一用,还不够?”
“是猫是虎,我惯是分不清的。若我早分得清,谢佞早该死在这处了。”而不是死在那寂寥的谢府,让当初的赵祚送他一程都不能够。赵祚红了眼,冷声道。
这眼眶微红的模样却像激怒桑落的那把剑,生生扎向他心口,引他反击:“死在这处?他为你鞠躬尽瘁,你却还叫他一声谢佞,便是那门外茶摊家的稚儿,都比你清醒。你这昏君!”桑落一巴掌拍在了桌案,嘴唇气得止不住地颤着。
“鞠躬尽瘁?好个鞠躬尽瘁!雍国公府上他引赵修作弄;宣城和长乐,本是重阙心照不宣,他一纸乌金,将他二人分得形同陌路,宣城再不入仕;惠玄之妻妙法被歹人所伤,他就命人将那歹人做成人彘……”赵祚欲言又止了道,“你说!这桩桩件件!哪里挨得上为寡人鞠躬尽瘁?他的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
赵祚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曾几何时,那蓝绶束发的人正站在这窗前,说过一句何其相熟的话。
“谢平之来日下场,都是谢平之咎由自取罢,与从山郎并无干系。”
“胡说!你简直昏聩至极!”桑落咬了咬牙,跺脚拂袖,恨自己没将那弯刀带上,如是带上了,他一定要将眼前人碎尸万段了才好。
“哦?寡人胡说?史书上的字字句句,岂是由寡人胡说?倒是你桑落,不分尊卑,谩骂来,寡人甚为好奇,你们昭行的人是否都一个性子?谢无陵见寡人不跪,你见寡人不仅不跪还厉声骂来?”
桑落听见了那句“你们昭行”,脚下趔趄,手堪堪把住桌沿稳了稳身形。
“怎么,桑落郎君无话辩驳?”赵祚的嘴角勾了抹狡黠,但赵祚收回眸光时,眼里没掩住的疚意与晦暗到底还是被桑落抓住了。
桑落深吸了口气,使着自己冷静下来,湖蓝眸子动了动,道:“曾听平之说圣上惯会演戏,真真假假,他都分不清,但圣上的眼睛最不会骗人。如今瞧来,果真如是。”
这场对弈,本是赵祚的一味压迫,却在这句话后,峰回路转,给了桑落喘息之机。
他看见赵祚的眉头蹙了蹙,便更是安心,回身悠哉落座于一旁,将方才的剑拔弩张都化了去,状似漫不经心道:“既然圣上想叙旧,那桑落便陪圣上叙旧。圣上方才那番话,无非是想让我道出雍国公府背后的事。好让你解了雍国公府走水的谜?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你,有何求?”
“胡人心性不同汉人,不贪多,只三求。”桑落向赵祚比了个三,见赵祚目光巡睃着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一求,桑落入府前便说过了,要见那故人;二求,雍国公府的一切,归于该归之人;三求,那孩子无拘无束。”
“呵,”赵祚冷哼一声,“一个故事,换这三求,桑落是把寡人当三岁小儿?况故人已去,一求寡人应不得;二求之事,寡人尚可考虑,至于三求……”赵祚的的手叩着桌面,却未再多言。
听见“故人已去”时,桑落心下长舒了一口气,赵祚却突然止声第三求,桑落看着他叩指的动作,心领神会:“圣上要桑落用何物来抵,才可抵他来日可天高地远,一命江湖。”
赵祚又抬了抬手,分了杯手边的寿眉予桑落:“桑落郎君自该知道,什么能抵一人命。”
赵祚未将话说在明处,但桑落却点了点头,似乎想好了拿什么来抵,便开口问道,欲将雍国公府内的事一一道来。
“圣上想听哪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