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107)
“羡之?”谢陵发现了他的异状,肩头更是有些颤抖,谢陵轻唤了一声。
“嗯?”羡之背对着他们应了一声,才颤抖着抬手,从那人手中拿过环珮,手指摩挲过那环珮上的刻字。那一个“羡”字,他从小看到大的,现在羡之自己却有些看不懂,认不得了。
羡之将这枚玉环佩攒在手中藏进袖下,玉环佩还是温热的,想来之前也是那人贴身戴过的。如今这点温热却一点都传不到羡之心里,甚至让他止不住地打着冷战。
他冲那人道谢后,回了身,谢陵的目光直绕着他转,半晌也没问出口,倒是赵祚替他开了口,轻声问道:“怎么了?”
羡之犹豫了一番,赵祚待陆岐与他之间那点事的态度,他是知道,正因如此,他才犹豫。而现在陆岐是成了自己的七寸,是别人只要掐住了陆岐,就是掐住了他,如此便由不得他犹豫下去。
他咬了咬牙,才道:“那个……方才陆岐在大牢里。”
“陆岐?”赵祚疑惑道。
“他不是被梁相的人带走的?”谢陵离开重阙前,便听见了有人来传了这消息,他当时还让昭行的人不要拦了,梁策的好坏,陆岐早就有分辨了。这是非黑白的分辨,谢陵总还是相信陆岐的。没想到,竟多生了这一出。谢陵冲羡之招了招手,让他坐过来。
“不知道,但他刚才就在大牢里,他在你们来之前走的。”羡之坐了过来,谢陵伸了手,去探他藏在袖下的那只手,他碰到那枚环珮,便没有继续了,只感觉羡之又握紧了那环珮几分,有些失落地道:“他、他走了。”
“会回来的。”谢陵轻声安慰道。
“不会的,他听到了我亲口承认的是您杀了他的母亲。”
“你……”赵祚闻言,蓦地开口,真要说了又不知当说什么重话来。
“对不起师父。”羡之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了谢陵的手,像抓住了什么可以在荒池里赖以生存下来的浮萍一般,握得谢陵有些疼。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当初本就是我送的鸩酒。”
“可他……”羡之低头,将那枚环珮递了出来,“他没了自己的,也将我的还我了,他……”
第112章 窥鱼未鸣
谢陵看见羡之将那枚环珮放到眼前来。
天家的子弟都是有一枚环珮的,陆岐的环珮是承自岐国公主的。
那时惠帝为让元华去燕然时,不吃那皇子的亏,又为将来方便平衡朝中势力,特意追加了实封,又提凤翔公主为国公主,赐岐国地。而后为彰显天恩,在元华离京前,特制了一件环珮,刻“岐”字予她。
岐国走后,这“岐”字环珮由谢无陵亲手交给了陆岐,因着平素以“小岐儿”称唤,陆岐也就没多怀疑什么,直以为是羡之哥哥有的,他有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陆岐的名姓,那时因为避讳,谢无陵从未在人前唤过他。所以众所周知的都是谢无陵府上多了个无名的私生子罢了。
看起来谢无陵是极宠这私生子的,可真说起来,连个名儿都不曾给这个私生子取过,到底也算不出有几分真心在。
而羡之这枚环珮,是他出生就伴在他身侧的物什。如今他却满是失落的捧了出来。
谢陵是知道这种感受的,就像这世上的平缓的大川奔流进青山,从山巅到谷壑,是一泻千里,也是一落千丈。
那颗好不容易捧出来的真心,好不容易有了着落,却在那时发现那处着落不肯接收你这真心了。之后又能如何,把这份真心又藏回去?
任是扶风的黄发小郎君都知道覆水不可收,这情如覆水,都尽数出去了,又要怎样才能收回来?
曾情若比目,而今离若参商。
羡之捧着环珮的手颤抖着,谢陵从他手中拿起那枚环珮,亲手替他系在了腰间组绶旁,才领着他的手摩挲过那枚环珮,谢陵勾了勾唇。
抬手在他肩头捏了捏,其实真算起来,羡之已经有很久没在他面前这么无措过了,和当初从姑臧回来的那个孩子一样,眼神暗暗的,眉毛也耷拉着,这才让人想起来他也不过才过了加冠年纪没多久。
“信陵啊。”赵祚一出声,羡之猝不及防地打了个激灵。赵祚将他这一颤纳入眼底,也看见谢陵的眉头也跟着动了动,继续道,“寡人记得,那年陆岐才学走路的时候,你也是在的。”
“在的,那年儿臣应该是十岁左右?”羡之看向了赵祚,好奇赵祚为何突然这么问道。
“陆岐幼时学走路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羡之低下了头,音量虽小了些,却异常坚定:“儿臣,记得。”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陆岐从被谢无陵带回谢府开始,他也就差跟着搬去谢府了。
陆岐这十几年里,从襁褓里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现在……所有的情景他都记得,甚至记得陆岐爱吃城东胡姬酒肆里融了果汁的五彩饼,爱去鹅池歇亭背后的那棵老松下藏些有的没的,爱在书写时把撇写成竖,还偏要说是学谢无陵的写法。
其实真数起来,他还记得很多,记得很多连谢陵都不知道的事,那些或大或小,或喜或悲的事,现在却都涌了来,把他的心都填得满满当当的,好像他后来的所有记忆里,都有了这个叫陆岐的小人。
“记得?既然记得,就该像当时一样,放开手。”赵祚语重心长道,“他到底是天家的血脉。也是你的弟弟,不是你放在掌心里藏着的物什,更不是那枚环珮。”
谢陵回首,捏了捏赵祚的手,想他点到为止就好,偏赵祚置若罔闻。
“信陵,你该知道你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他。”
羡之的手握成了拳,又松了开来,轻声应道:“我知道。”
可知道是一回事,真能做到又是一回事,羡之如此想到。
赵祚身子前倾了些,也放低声音,却是满脸肃色:“这个位置,不好坐。你要知道,便是你师父这样的人物,寡人都有护不住的时候,何况是将来的陆岐。若现在不能让他成为那个能活下来的‘陆岐’,那日后,便不可能再有他。”
赵祚话音落了,也不知道羡之听进了多少,这些话是早晚要说在明处的,谢陵的性子太过温润,便是对外的那点强硬,也断不会用在羡之身上。这话便只有赵祚来说。
赵祚抬脚虚踢了踢身前跪坐着的人,待到羡之抬头看他了,他才道:“这也是你师父为什么会画第五幅图的原因。”
“第五幅图……”
赵祚侧首,又些得意于自己做了次好父亲,正要跟谢陵炫耀,谢陵抬手挑了车帘,吩咐道:“回园子。”
“是,先生。”外面候着的昭行小僧应道,而后招呼了车夫打马驾车离开这大牢。
车架刚走,车架原来停留地方旁的小巷里走出了一锦衣人,那人眉目里带着几分愤怒,却也带着几分眷恋。
是时夕阳渐垂,那点余晖都洒到了车架上,那人抬手遮了遮那耀眼的霞光,看着车架消失不在了,才转身折返,往小巷那头去。
小巷那头连接着城北主路,他方要穿到主路对面的小巷里去,就被人拦下了。
他立在巷口,停了停步子,正低着头,准备从小巷出,窜到主路,想借周边摊位和熙攘人群做挡,再穿到那个小巷。只是他还没迈出小巷,就听见身后有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侯爷,又迷路了?”
“没迷路,”陆岐眼里的光顿时暗了下来,等了会儿他才转身看向了那人,“在等叔父你。”
陆未鸣略带疑惑地打量了陆岐,却在看到他眼里压抑着的怒气时,放下了心,又问道:“听完了?”
“听完了。”
“你要回居衡园子吗?”陆未鸣故意问道。
陆岐闻言眉头皱了皱,故作真诚地道:“不了,暂时不想见到他们。”
“那你今夜居何处?”
“何处……”陆岐认真地琢磨了一番,眼神变得迷茫了起来,他这么一想才发现,抛开居衡和谢府,他好像真的没有别处可去了。
“我在扶风有一处小院。如果小侯爷不嫌弃……”陆未鸣的眼珠子在眼里打了个转,勾了嘴角道。
陆岐看着他的反应,一时总觉得是哪里有什么不对,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却说不上来。
但如今的陆岐,除了跟他暂时落脚以外,便再找不到其他办法了。
陆未鸣让人给了他青笠,陆岐戴上了,跟着陆未鸣穿巷走街,直到夜幕将临了,才看到了这一截小巷深处的一间小院。陆岐路过院外青墙时抬首,目光越过青墙,能看见那青墙后筑着的几间厢房的斜檐屋顶。
院门口正站着一小厮接过了门边一位妇人手上提着的灯笼挂在了门外檐下。
那妇人刚将灯笼递出去,见了人影,遂勾了唇角,问道:“回来了?”
话音落妇人侧首看来,正瞧的陆未鸣身后跟着的陆岐,神色微变。她的青颦一蹙,方才展露的笑颜便尽数敛了去。
“嗯。”陆未鸣显然也看到了她的反应,冷淡地应了声,请陆岐往院子里走。
那妇人也抿抿嘴,笑容讪讪地跟了上去。
陆岐抬脚迈过门槛前,特意回头看了看这个妇人。他曾听羡之提起过陆未鸣的妻子,羡之说她当是那举世无双的娘子,是西北高岭里的雪鸮。她一身戎装,却不让须眉。饶是胡地虬髯汉都会为她倾倒。她是最潇洒的女儿,也为情做了最潇洒的决定,红缨换红妆,成了那一人的无双。
而如今看这妇人,却像明镜惹了尘埃,那双在羡之描述里灵动的眼也宛若了一潭死水。只在注视着陆未鸣时,那潭水才会有微澜。
“怎么了?”陆未鸣注意到了陆岐的动作,问道。
“没、没什么,只是想问这位婶婶可是窥鱼婶婶?”陆岐将目光抽了回来,迈过门槛进了院子。
窥鱼在他身后,听他一问,蓦地莞尔笑来,陆岐停步时正好瞧见了,若不是那双眸子不够灵气了,那这个笑应当是很好看的。
陆岐也勾了嘴角报以一笑,须臾便转了目光。
陆未鸣邀着陆岐在院中落座,窥鱼从屋内端了茶来,各自分茶,陆岐惯了谢无陵和羡之替他煮茶的事,如今也抱着手,带着窥鱼分茶。
窥鱼将茶递了过去,又在桌下拉了拉陆未鸣的衣摆,而后轻声道:“梁相送了东西来,放在了你的书房。他传话,让你归来时,马上拿给你。我去让人拿来?”
陆未鸣眯了眯眼,打量着窥鱼,窥鱼咽了咽口水,目光直直地投向陆未鸣,复又小声道:“知你不许旁人看你东西,便未叫人打开来看。”
陆未鸣的眼角微微上挑,有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流露出来,他站起了身:“不用了,我自己去。”
而后又对陆岐致歉道:“小侯爷,我先失陪一会儿。”
陆岐尝茶时,连眼都没抬,只抬了抬手示意他去。
待他离去了,陆岐才将茶盏放下。他发现窥鱼仍站在他旁边,举了茶壶,待着替他添茶。
他将茶盏放下时,手便盖在了茶碗上,拒绝了窥鱼的好意。窥鱼见状也就笑了笑,只是笑里生了苦涩。这笑容陆岐不能看得很明白,他皱了皱眉,试探地问道:“您……”
“你们……”与此同时,叶窥鱼也出声问道。
“婶婶先问吧。”
被陆岐这么一拦,叶窥鱼刚刚生出的一股气又走了一半,她的目光瞥向了那陆未鸣离去的小径,犹豫着问道道:“你们……相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