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15)
少倾,才听马车里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似是应了。一奴仆从车后取了块垫脚石置往那车架下,车里的人抬手欲掀帘,婢子忙伸手替他挑帘,又有奴才搭手,才慢条斯理地下了马车。
这人负手立于马车前,昂首四顾,似在打量着什么,又似在等着什么。
住持和谢无陵立于山门牌坊下,看着那人,却都未迈出一步。两相坚持着,最后是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随行官员,替他行了一步,到山门前,合十双手,问一礼:“住持。”
谢无陵替他师父应了一声:“嗯。”住持也颔首做了示意。
“那位便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雍国公。”
官员侧身,住持也随其让身,合十了双手,低眉作一礼。
谢无陵跟着师父行礼,也多瞧了那人两眼,头顶描金玉冠,一身白衣,风尘不惹,腰间鸾带又坠了一环珮,阳光下熠熠生辉,想来也是个玉中的稀罕物,这派头较赵从山的衣着,是要雍容华贵许多。就是看着更像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而非胸可囊海的王孙。
那人这才慢步上前,笑道:“住持多礼了,修欲在昭行借宿两三日,还劳住持领路。”
“施主,请。”住持蹙了蹙眉,才侧身,作了邀请姿态。不日前,他便得了皇后着人传的口信,说是雍国公要来昭行问经,住持不知皇后的意欲为何,便写了书信去扶风旧友那处询问了番,却不想,等来了旧友的亲自到来,以及昨夜的一场促膝长谈。
待其迈步,他们才跟着上阶,谢无陵跟着虚搀了住持一手,扶着他的袈裟一隅,往寺里去。
讲道理谢无陵见这人,就觉得和见那些个求神问佛莺莺燕燕无差别,遂也只是礼貌以待。但旁人并不如此觉得,这人只是单纯来宿昭行这种借口,说与谁听,怕都不会信吧。
扶风城里寺庙众多,他一嫡长子,行姿作态都有朝堂无数人盯着,既是为佛家来,何苦寻来这京畿偏地?
谢无陵接过沙弥门外沙弥递来的茶盘,将茶挨与了住持和雍国公,才回身和众人一同退往门外,离去。
而落座主位那位国公的眼,却在谢无陵身上走了几转,心下似起了计较一般。
第20章 游子人间
满室静默,谢无陵对上那人眉眼,却是轻蔑应其。
雍国公转了眸子,将这周遭打量了一番,见谢无陵和众人一并离去,只得那随行官员和住持,才出口道:“敢问住持,那是何人啊?”
“是一有佛缘的人。”住持不慌不忙地落座,“跟在贫僧身侧修行的。”
“哦。”雍国公眼里起了精光,只是这茶呷来,遮了去,“那当真是可惜了。”
那随行官员仍立于旁,笑着接话,眉目里带着几分阿谀气:“是真可惜啊,这俊人儿都归了这贤山昭行了。”
“罪过,罪过。”住持微顿,有道,“不知施主何出此言?”
“哦?住持不知?”雍国公将茶盏置于案上,挑眉问道。
“贫僧不知。”
那随行官员又得了雍国公眼色,傲然抢话,倒和那得了势的公鸡别无二致:“扶风城论可立世的郎君,为首当属王丞相家大郎君,王朔。王朔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多少扶风女儿想嫁。”
“贫僧不解施主之意。”
“据修所知,王朔,可是住持您座下大弟子惠玄,住持说修说的可对?”
“佛门不问前身。”住持将那茶盏端起来,悠哉饮之,言辞间不置可否,“惠玄既皈依,便不理红尘事了。”
一言拂去,雍国公的眉皱紧了去,他的手扣着木椅扶手:“那修有一问想求教,我那弟弟赵祚,在这昭行,一待三月,住持可知是为何?”
“贫僧除却雍国公,迄今还未识得别的王孙。”
“可修听说,昭行寺内雅贤者众,住持如何知道这之中就没有王孙?”
“昭行寒门破庙,贫僧以为,昭行除有头顶青天,脚底泥路,别无旁物。至于那雅贤者众,也不过某些寒族仕子,爱清净,借宿昭行罢了。能在昭行长居的,除却遗老隐士,便是欲皈依者。”言及此,住持言语微顿,复抬眸,道,“贫僧也有疑问,望施主解惑。”
“住持请说。”
“敢问施主来昭行,是为礼贤还是皈依?”
“国公自然是为礼贤,怎会皈依?”随行官员有几分不以为意的接了话。
住持斜晲了那人一眼,不禁在心下替那重阙上的人担忧,这等官员入庙堂,只怕这庙堂也不得清净吧。
“既为礼贤,不知施主所寻贤为何人,贫僧愿尽绵薄之力。”
“方才修以为修已将人名道来了,怎的住持又问?”
“为王朔?”
“不为王朔而来,又是为谁而来?难不成还是为方才那端茶来的小儿?”随行官员蹙了眉头,想来是个急性子,不爱这弯弯绕绕的,况住持轻言慢语,倒搅得他有些烦。
“昭行寺里并无王朔一人,恐施主要失望了。”
随行官员还想说些什么,是雍国公抬手,止了他的话头,兀自道:“哦?住持之意,是不允?”
“出家人不打诳语。昭行寺内,确无王朔”
“那是修叨扰了。”雍国公拂袖起身,回身又退而求其次,“修从扶风带了几位高僧的新经译本,稍后便着人送来,那不知修明日可否听惠玄小师父讲经?”
“施主如有此心,明日伐檀客舍,您自便。如惠玄有意讲经,您听也无妨。”住持仍端坐于椅上,目送那人离去。
堂后听了全部谈话的扶风旧友,待脚步声尽了,才吐着有些苍老的声音,像在拉朽了的枯木一样,静静道:“惠玄已还俗,你已然打了诳语了。”
“是啊。”
“他当真为求我儿王朔而来?”
“他许是为求那日那小子所求而来。只他打错了算盘,笃定那小子求的是惠玄。”住持替他挑开了后室的竹帘。
“谢平之?”
“嗯,这几年磨练已然足够了,他早晚要走我们走的路。”
“你倒是打算的好,只是可惜了你。”
“何出此言?当初如不皈依,他,保不了的。如今你说来,”住持低首理了理僧袍上的褶子,复抬眸,眸光清明,“是他,悔了?”
“揣测圣意,我自认不如你,悔不悔的,也只有你二人才知道。倒是你,满腹经纶,到头却屈居这寺,能和他并肩的,当世也只有……”老者未将后话说明,住持却能懂他所言。
当初圣上登基,而他是一直跟在圣上身边的贤山居士,那时天下共认的第一谋士,本当是与圣比肩之人,却在圣上登基后,毅然决然离开了庙堂,选择了游山历水,悬壶济世这条路,一时多少人替那掌权者唏嘘,又多少人为国少栋梁而哀婉。
“何谈屈居,这处自在。不似重阙之下,拘着人。至于江山万里,他坐拥了,我在与否,并不重要。”
“是不重要,还是你胆怯?”老者问了这话向住持,住持却愣神了,久未答言。
倒是老者先大笑出声了,又道:“也罢也罢,怯也好爱也罢,到底是天各一方了。好在你养了个谢平之,替你。”
“如无那小子,怕是陵儿这辈子都不会入扶风,我从未教他任何权术,只怕日后去了扶风,少不得要吃亏啊。”
“那可不好说,只要重阙里的那人想护着,平之便受不得什么委屈。说起那小子,前几日你瞧他,觉着如何?”
“但愿吧。至于那小子在我那茶室喝了三天茶,就为让我给他指路。”
“你茶室的茶?那真……是为难他了。你给他指了平之的路?”
“哈哈哈,他脾性可以,受得住。”住持渐往老者身前的桌案走去,替他收了那茶碗,“他直言寻一人,名作谢平之。”
“依你之言,他可继承……?”
“他可不可,贫僧不知。但继位之人,如是方才那人,只怕这半壁江山……”住持未将后话说完,而是将盏中温茶泼了出去,再递眼神向那老者,“便该是这样了。”
茶水被泼出去,四散开,渗入地下去,二人见状,自然懂得个中道理,欢畅而笑,却带着几分讽意和几分嘲。
“行了,今日这出戏,也不枉我从扶风专门来听。听也听了,本官要回本官的扶风了,你继续当你的和尚吧。”
那老者起身向门边走,身子有些佝偻,许是久来行礼问安留下的,也并不富态,可以说是清瘦有之,当是足够为这个君主鞠躬尽瘁了。
虽是一声=身老态龙钟,但双眼仍炯炯有神。
“啊,何时那谢平之入了扶风,让他来我这处走走。”
“去你那处,你把王家家当都给他?”
“你既皈依,如何管这俗世?况我一生自问清廉有之,哪有什么家当?”
“那,施主慢走。阿弥陀佛。”住持立马换作了一脸严肃状,冷声相送。
老者却也不怪他这副模样,摆手而离。心想着住持也只有在谈及那殿上掌权人,和谢平之时,多少还有点人间烟火味了。
接连送走二人,住持将手中空茶碗置于外屋桌案上,才唤来那小沙弥。
“莫去清虚观叨扰惠玄了,他也没剩多少快活日子了。”言未尽,住持便长咳了几声,他的精神力越来越不如从前,他是知道的。况那几年费尽心力,他本不如别人命长。这几年昭行诸事纷杂,他比旁人更清楚,自己已近风烛残年时。
他缓了口气,才道:“让陵儿明日早起,去给那人讲经。”
“师父,我觉得平之师兄,不会应的。”
“让他从伐檀出来,再来我这处吃茶。去吧。”住持对沙弥的话,置若罔闻,又道。住持心下唯一担忧的,便是他养的这陵儿,他得在步入黄泉前,看到他的选择,庙堂或江湖。
如是前者,他只能尽他所有为他铺路,如是后者,他便可放他一人闯,再将这昭行留给惠玄,这样,便是那小子负了陵儿的一腔抱负,凉了陵儿的年少热血,陵儿还有这昭行为家,或是哪日陵儿厌倦了江湖羁旅,也总有一片留给他这游子的人间。
人嘛,总要知道有人在自己身后等着,才敢大步往前。
“是,阿弥陀佛。”小沙弥自知住持说一不二,遂行一礼,往谢无陵的院落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 没有错 住持和赵祚的爸爸有点纠葛 那种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朦胧
第21章 伐檀讲经
迟日江山丽,谢无陵坐在伐檀客舍的山溪旁。
近夏时候,饶是有山溪潺潺,绿树成荫,也总还是有些夏来的溽暑热袭人。
他着来一席若草色衫,和着这夏日,一惯爱着的蓝绶,也换做了素净些的绶带。
懒卧于溪边,连调茶的想法也没。春困夏乏,这些个词儿,许是永远不该用在他身上的。只这一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日头漫长,有些百无聊赖。
那些个艺伎娘子说的如隔三秋,到如今他才算有所体味。
透过枝桠的斑驳光影打进溪水里,也打在他身上。他支肘撑首,合眸假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片蕉叶,被他握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扇着。
雍国公赵修来时,这一幕正入他眼底,他眸色都深了几分去。
他是由沙弥领着来这院里听经,本以为会是王朔煮茶候着他,却没想到是昨天才见过的那个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