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17)
谢无陵对扶风城的认识,也不过是一国都城,赵从山的家。他想去扶风城,想去赵从山的家里瞧瞧,是怎样的风水,才能造就赵从山这般的人。
原来扬州出了一个祁知生,他引为知己,他去过扬州了,风流如祁郞,而今扶风出了一个赵从山,他便……也想去瞧瞧。
“扶风虽有三千繁华,却也如无底深渊,比后山的怪塔还要吃人,比山下猎户打的虎皮还要骇人,如此说来,你也愿意去?”惠玄出声询之。
“师兄还将我看作黄毛小儿?千山行过,我有何惧?”
“我……”惠玄起身,想将那些年他所见所闻的黯影,一丝丝一缕缕道与他听,想劝他远离那是非地,偏住持抬了手来,止了话头。
惠玄想起,方才下棋时,住持指点他的话语:“经历不当为包袱。”
细想来,惠玄噤了声。是啊,他经历了那些那些皇权下的黯影,他师父也同样经历过。
他和师父在谢无陵幼时便想将他当做日后上位者身边的谋士来培养,却不知这境遇里,初心却渐渐将他养作一个无忧无虑的浪客,若是能仗剑纵马,行侠仗义,说来一生也是畅快淋漓的。
但这师弟自幼爱湖笔,不爱武戟,连那辞赋道理,也不过惠玄一点拨,他三两日便能尽数通透。
或许他本不当成一江湖客,他入昭行,便是他的命数,他也注定了要走住持师父和王朔曾经走过的路。
谋士是什么,是权者手下一把剑,用得好,兵不血刃,用得不好,便被弃之如履。
但惠玄知道,用得再好,到头了逃不过的,这条路终究还是条草席裹尸,荒坟埋骨,再无生还的路。
但便是将这些经历都说与他听来,如他只是个读死书的学子,说不得会被吓破胆,也就还可以作罢。
但凡是有一点猖狂性子的,像谢无陵这般,便都会继续坚定下去。
人就是这般,越禁越想,除非是自己体会了,旁人说再多也不过空谈罢了。
与其如此,让自己的经历变作一个包袱,丢到他面前,又被他弃之如履,这又是何苦呢?
因果一念,他的因,他的果,都当由他受,便是引路的,也替他不得。
住持盘膝归坐于榻上,手里转着他那串佛珠,像是在求个心安。语重心长道:“你若想,便去吧。天高海阔,飞累了,就归昭行来。”
“那片天,师父和你惠玄师兄都飞过了,便陪不得你了。”
惠玄将棋盘上的棋子静静地收入棋篓,谢无陵看着他们这番,心下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生了涩味。不过是去那处长长见识,却不知为何像是要生离死别一般。
尽管在看到住持有些愁容后,他心下动摇了一下,可他还是想去的。
他以为扶风,同扬州无异,都是灯火不休的繁华地,想来有差别也差不得多少。
“记得你师兄原来教过你的一字一句。”
“莫败了昭行名声。”
“明日来藏经阁寻我。”
谢无陵一一颔首应下,住持这才吩咐了惠玄去送他归客舍。这大概是谢无陵第一次听住持这般语重心长,想来,也是最后一次了。
惠玄起身收好了棋盘,领着谢无陵往外走,边走边说着:
“雍国公这阵风,是可以带你走的,只要你想。”惠玄侧首,目光如炬,看着他。
这是谢无陵第一次见到惠玄这般目光,带着几分他看不懂的意味,不像是每日见到师兄时那清澈的眼眸,倒像是深渊,那种深不见底,看不分明的深渊。
这一刻,谢无陵想,这个人或许该叫王朔,而不是惠玄。
不过稍纵即逝,眨了眨眼,惠玄还是那个惠玄:“至于走到了扶风如何飞,可就只有靠你自己了。”
“嗯——师兄,是此去扶风,路途难行?”
“是会……不好走。”惠玄回身将禅室外院的门扉替住持合上了来,又道,“你可知去了扶风,便不是如今的生活了。”
“啊?总不能是,入庙堂,学王朔?”谢无陵将不日前去山下听来的说书人的俏皮话念了来。
“可别学他,他那半生……”惠玄未尽后言,只是一味摇头。
“师兄,可我不想入庙堂。”
“那你便去看看扶风的新花吧,花败了就回来?”然而惠玄喉头一哽,“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他在扶风体会的真切。如是他这师弟去了扶风,如何光景,他大约是可以预见的,这话啊,只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可惜惠玄心里的这方明镜,却照不到谢无陵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心头。
“那等我回来,师兄和妙法真人可得在山门前迎我。我要把扶风的美酒和香车都带回来。”
“你啊,”惠玄抬手,轻拍了谢无陵的肩,“想师父和妙法的时候,就写信回来。只要我还在,昭行的山门,总会有人等你的。”
“师兄不是还俗了?”
“你以为昭行真的是寺庙?”
两相对视,谢无陵一脸惊讶,惠玄却目光深远,和着一声长叹,也不知道叹的是何物。
“到了,你进去吧,我回了。”惠玄将欲言又止的谢无陵送回了他栖居的客舍,目送着他进屋,眉目却有几分不舍,路都是自己选的,饶是他,曾在扶风傲然而立的王家大郎君,也左右不了一个人的选择。
这么多年的避重就轻,却还是将这个少年送上了这条路。他抿嘴一笑,笑里带着几分嘲弄。
“藏经阁的二三楼并无一本佛经,你原先避着师父,都去看过了,想来啊,当比我还清楚几分。”惠玄看着那扇合上的门,喃喃言。
谢无陵将这话听入耳里,心下的疑惑更深了。
“是命,不可违,这扶风的花啊,最好还是不要败了。”惠玄矮身拾了门槛下的一片叶,“这花败了,你……”
你的命,怕也留不长了。
这话,惠玄终究是没有说出口的。
这世上在权谋的纷争里,粉身碎骨的,比比皆是;但能做到独善其身的,却寥寥无几。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啊
第23章 羡之遇陵
是日醒来,谢陵觉得周遭都变了样子。
他记得昨夜他被赵祚勒令安生躺着时,合眼前见的还是竹屋竹帘与纱幔,而如今周遭,是一方小厢,两扇小窗,有锦布做的帘子做挡。他还未起身,便见那叫岐儿的小子凑到他眼前,道了句:“山人,醒了?”
谢陵坐了起来,醒了醒神,才应道:“嗯”
“圣上说,不能明着带您回扶风,只有委屈您,跟我们这些小辈凑合。”
“无妨。”谢陵抬了手,想挑帘望去,却被陆岐一手扣住了布帘:“您,不能露脸,这一路上,一定不要。”
谢陵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直到这人提点他,才想起这事,他在昭行也多是有所耳闻,自己曾经多么声名狼藉。
他沉声应了,陆岐以为他这是不开心,解释道:“山人莫要多想,是……羡之的外公,也识得你,所以,你莫要让他瞧见,不然羡之,难做。”
陆岐一股脑将圣上今晨特地把他叫到身边,特地教给他的这个借口,都倒了出来。
谢陵却像未听到般,喃着二字:“羡之……”
脑海里倒是浮现了一个小孩模样,是个精致的娃娃,可爱而知礼,谢陵挑了挑眉,不知是这个娃娃长得惹人喜爱的缘故,还是自己喜欢娃娃的缘故,心情突然出其的好。
陆岐一直目光不离谢陵,看到谢陵听到羡之的名字后,眉上带了喜色,也就弓腰出去了。
他站在马车上,看着和山门前送行的小沙弥商谈的玉冠青年,唤道:“羡之!”
羡之闻声回头,四下看了眼,有些茫然。
陆岐看着那人回头,又招了招手:“羡之!这里!”
羡之询声看到停靠在离山门不远的马车队伍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同他招手的陆岐,眉眼带着喜色。
天气正好,阳光照在陆岐高束的玉冠上,眉间英气和他的师父并不像,连脾性也不像。
这般不识爱恨的模样,羡之有些看进去了。
那人努嘴,又像是还说了什么,他走了神,没听进耳里,才回神,就见在车队前首的外公回首望向了陆岐那处。
而陆岐却不自知,羡之匆匆和沙弥结束了话头,接过沙弥递来的那份文书。快步到了陆岐的马车前,仰首道:“怎么了?”
“一个秘密。”陆岐跪了下来,示意羡之附耳过来。
“父王的秘密?那我不能听。”羡之一边说着,一边将耳朵也贴了过去,他是好奇的,从昨夜陆岐便被父王叫走了,但他问不得。
昨日一早他去平山殿,向父王质问时,他就知道,他父王对他的耐心可能要殆尽了。
可他有些话却只能烂在心头,不能说出口,他不能将师父下的这一盘棋,下成死局。
直到陆岐让他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的那一刻,他的坚定动摇了。
他想,这盘棋,可能终于不用他来撑了,下棋的人,真的…回来了。
“师父……”他故作平静的话语里,还是让谢无陵听出了几分不确信。
谢陵方才正听着陆岐在外面的动静,听得不太真切,但有人掀了帘子,一玉冠锦衣郎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有些怔住了。
这人和曾来昭行的赵从山像极了,只是眸里含得杂质太多了,不如当初的赵从山纯粹。
谢陵坐正了些,看着眼前人,想着这人应当就是羡之,虽与记忆里幼时有差别,不过模样总还是像的。他颔首应了他那一句“师父”,却见眼前人入了厢内,便跪坐下,眼眶红了去。
谢陵一时被他弄得有些无措,不过细瞧来,倒和脑海里的孩子有些相似,他略带着有些打趣的语调:“不叫我,美人哥哥了?”
羡之闻言,却笑了,这四个字,他倒是许久不曾念及了。第一次这般唤,还是在父王办宴为修叔接风洗尘的时。
此去经年,他死他复生,还是旧时那般潇洒性子,眉目仍轻佻,若是除了这身青衫,换了那玉带锦衣,被认作纨绔子,也是情理之中。
而当年赵祚府上的那个总角孩童,却改了面貌,长高了,声沉了,连礼数也比这陆岐周全了许多。
这番年华尽付了起手拢袖地谈笑里。
陆岐见羡之一直波澜不惊的模样的,心生不愉,这几年他们在重阙檐梁上偷偷饮酒时,明明羡之比他还怨那位圣上,但羡之平日里,多是不露声色的,和圣上当真是一个模子,却又不是特别像,圣上的眼里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太多的变化。
羡之……在看到陆岐手上的东西时,眼神总会有变化。而今日,陆岐以为他会吃惊时,他却表现得像早就料到,像在等着这一天一般。
“羡之!”陆岐挨着他跪坐下来,“你为何不惊?”
“我……”羡之看了陆岐两眼,欲言又止,他心下犹豫着他该不该说来。
“他早知了,为何要惊?”谢陵见他犹豫,遂解围道,“倒是你,赵祚可有吩咐你什么事?”
“嘘——”陆岐听见谢陵直呼那位圣上的大名,遂立马示意他嘘声,怕旁人怪罪了下来,毕竟他只这一个爹,好不容易才见着了,还不想让他又被治罪。
况他和羡之身边有多少双耳朵听着的,他和羡之可能都不能完全知道。
谢陵挑眉,噤声待他答来。少年抠了抠后脑勺:“圣上说,山人要什么,就给您什么。只要不被旁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