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7)
羡之坐于案旁,替父王同殿中的那相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见夜已深,羡之突然提议道:“外公舟车劳顿,不若让羡之领您去歇下?”
他今日早起时,才见父王归来,而且是只得一身白衫归来,风袍、外衫和那个同他一起下山的陆岐都没有回来。那时他本想上去同父王问安,但顾其神色疲惫,也就藏了身,装作未曾见。但他的父王到底是一国之君,午至上膳时,听宫人说起这祚帝方歇下便有人来禀,梁相来了行宫。
羡之眉头蹙紧了去,知得外公这番亲来行宫的意思,便是要请父王归重阙。那重阙什么都好,只是在羡之眼里,还不如这一座行宫,也不如家里那一个云栖园子。
赵祚遂挑眉应了一句道:“吾儿知礼,倒是寡人疏忽了。”而后他便示意宦官和羡之领路去。
羡之起身,好像听见了他的父王长舒了一口气,他不禁回首,将赵祚眉间的疲色收入眼底,颔首同父王。他和他的父王之间有太多秘密,不需言语。他不会说出来,他父王亦然。比如关于这个行宫,或者关于这个大殿,或是……关于那个叫谢无陵的人。
羡之自幼是由谢无陵教导的,自然脾气和心性都和谢无陵一般玲珑,谢无陵未教给陆岐的,在云栖园子里,全数都教给了他,他同他讲他未来扶风时,游历过的大好河山;同他讲塞上或是水乡的风土人情,也领他往扶风贫民地去吃茶,更教他礼义诗书。
那时他还觉得谢无陵每日同教他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接纳不了。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谢无陵预料着自己会离去了,还是阴阳相隔的那种离去。而他知道个中缘由,他看着公公把陆岐带回重阙,他心里生了千百种惊恐。他在陆岐生辰宴开前,跪在了父亲面前,不停地磕头,却只换得父亲的一阵缄默。他不知所措,他彷徨不已,他甚至跪到了母亲面前,他以为可能母亲替谢相说一句,结局都会不一样。
而他的母亲却语重心长地告诫了他一句老话:“伴君如伴虎。”他在母亲的怀里瑟缩着,等待着那个他猜测的结果。
他总觉得他该恨这个重阙大殿里的人,却又不得不把这恨生咽下去,和眼前人演着父慈子孝的戏码。因为谢无陵教他的,便是这般——“人生千面”。要在这深渊里存身,便是要让自己生出千张面具,为自己穿几身戏服,唱一折长戏,唱到云开时,只有这般,才会在别人看透你之前,先将别人的心思揣个透彻。
但现在他那本应该藏在心底的愈久弥坚的恨,却在心头慢慢动摇了。他看到了重阙寝宫里各殿备着的寿眉,看到了官员册上悬空的右相位,看到了这座行宫,也看到了他父亲藏在寝宫的一封书信,当然这封书信是他无意撞见的。
他看着这个掌权人对谢无陵的种种的留念,他心下生了千种疑问,却至今也解不开这种不明白。
“去吧。”赵祚置了笔,缓声同羡之道,像一位慈父的模样。
而赵祚声音才落,便见一宦官疾步来了殿内,说是山下煮寿眉的妇人,来为帝煮一壶寿眉。
赵祚知她是带来了那陆岐与谢陵的消息,眉间的疲色都消去了几分,眸子也亮了些,却不得不故作自然地道:“让她将茶留下吧,夜深了,派几个人送她归去吧。”
只是这殿上对她感兴趣的,本不只赵祚一人。
梁相的女儿是当今皇长子之母,也是那后宫之主。他梁氏一族本该是那在扶风城内独大的外戚,却因五年前谢无陵留下一纸罪书,被抽去了半边筋骨。他梁策本欲从族里再送一个闺女往这帝王身边,谁知这祚帝二年定春闱,复了科举,却始终没开启过后宫院门。圣谕是:“体谅后之心,愿为后虚设后宫”,却在这些年从未涉足过后宫,以致这宫内皇子,只得当时龙潜所出二子,羡之、观之和异姓王陆岐。
梁策停住了欲离开的步伐,补言道:“早听皇后娘娘提起这行宫煮茶的妇人,最得圣心,既然妇人来了,不知臣可否有缘问圣上讨要一杯?”
羡之幼年,便总看着谢无陵在一张纸上潦草写着他外公的名讳,又执朱笔,一笔划去,又将乌金纸笺揉成团,随手丢了去。而今他渐明事理,才知道那时令谢相最头疼的便是他这外公。当他跟在父王身边,修业理事,得以窥见这帝王权术一角时,他才懂了这个中缘由。
他默然站到暗处,看着他父王点头首肯,让人领那妇人进殿。
谁知那妇人一进殿,并未行礼又或烹茶,而是旁若无人般直言道:“从山郎君,谢陵他……”
她话刚及这名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殿上人厉色驳了道:“这大殿之上,不可再提佞臣名讳。”
“圣上息怒,”赵祚方才的肃色把随珠吓得不轻,梁策闻其言语,兴致更甚,遂出了声回护了句。这谢无陵啊,在他梁策这处就如一根鱼刺。
扶风城里,新皇未登基前,问及风流人物,当他谢无陵第一流,遂上交许多纨绔子,下结许多寒门仕子。如非后来他行事狠辣的谣言四起,他又自行荒诞事,绝后路,只怕这“佞”字是无论如何也挨不到谢无陵头上的。而梁家半边筋骨的罪行便都是谢无陵在同他们寻欢作乐时得到的,梁策不知自己家里的混账纨绔们都吐露了多少出去,直到谢无陵被赐死,他梁策才终觉得松了口气。偏这世事总难料,众人遍寻他谢无陵的尸首都未找到,那这根鱼刺便又回到了他的喉口,让他心惊。
他继续道:“贤山本是谢佞故地,想来这位夫人脱口其名,也是情有可原,圣上何不听她说完?”
梁相的双眼就像盯食的猎鹰,紧紧地盯着随珠,他想知道更多,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这祚帝每年都会来这行宫一趟?
而本来想谢他帮忙解围的随珠在看到他的眼神时,也不禁生了怯。
“他……他,”随珠结巴了起来,她被人盯得慌极了,倒忘了心中所想。
“您,不是要煮寿眉?”羡之在暗处看着他的外公两眼阴鸷,遂故作一脸天真地道着话,引走话题,“您先煮上一杯,外公自扶风而来,风尘仆仆,当慰他。父王还有折子未批,您早些煮完,我们也好早些散去,让父王早些安寝。”
“还是这羡之疼人呢,和你母亲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梁相见羡之一脸天真,一边应着,一边心下恨得咬牙切齿,“既是如此,那臣便尝上一杯,就走。”
“也好,着人备茶具吧。”赵祚仍是拿着朱笔,偏折子里提的一字一句,都没看进他的眼里。
随珠糊里糊涂地开始煮着茶,羡之作出了好奇的神色,凑近去,轻声道:“莫怕。敛声,慢煮,才能得一个好结果。”
羡之还记得当初在云栖园子里,也有一个青衫郞,说着同样的话予他。只那时,却比现在的情景紧张得多,而那人却依旧是一副坐看云起的意态,手掌翻覆间,将羡之拉至自己荫蔽下,那日后,羡之一直感念那人的挽命恩情。
随珠自然不像当时的羡之一般,有那玲珑心思,听不懂这话的深意,只当作这少年是在安慰自己。她依言冷静了些,将煮好的一盏茶经羡之的手,递给了梁相。
梁相饮罢,并无品评的意思,因为他知道,喜这茶的人,全扶风只得一个,叫谢无陵。而今那殿上的人和他的亲孙子,都将这一杯茶递到了他面前,无论是慑还是威,他都觉这茶乃世间极涩之味。他匆匆将茶饮尽,拂袖回身离去,赵祚见他离去,便谴了殿外值守的宦官替他掌灯去。
送走了梁相,赵祚才正色出声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羡之本以为他父王的第一句话当是让他这个信陵主先行离去,没想到的却是问向了那妇人。羡之自然乐得他父亲再不避他这些关于的谢无陵的事,他上前为自己斟了一杯寿眉茶,低首呷了一口。
随珠历来知道赵祚的身份,只赵祚当初对随珠说过,她如何待谢陵,便如何待他。遂便连礼数都省了去,却没想到方才遭了赵祚脸色,遂低首行了一礼后,才直言道:“谢陵他,跪于冢前一日了。您……”
“谢陵……”羡之默默念了一句,他抬首,正对上赵祚有些阴沉的双眸,他只得把目光收回来,装作自己不曾抬头。
“嗯。”
“郎君您,不去看看吗?”随珠见他这般冷漠态度,心下起了波澜,那个今日晨时还来叮嘱她好生待归客的人,就像消失了一般。明明这位从山郎君所做的一切,看在她眼里,都是情真意切。而这时,他的情真意切不仅烟消云散了,连语气都不再如以前那般关切,反倒是不急不徐了起来,做出了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
随珠心下是有些气的,以至于她并没有注意到的赵祚走笔的手微顿,朱批的笔锋在那刻失了稳重,当然她也没注意到身后的羡之,握盏的手紧了紧。
赵祚瞥了眼折子,却觉得心烦意乱,索性将折子合了去。梁策就在这山头,山下不知是否有他的眼线,现在的自己不能离开行宫,不然他前脚走,他的岳父梁策,后脚便会跟上。那,这五年所做的所有铺垫和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遂他故作冷漠道:“夜深了,羡之,你带随珠去寻处小馆安置。”
听见被点名的羡之,却一反常态地负手上前,他抬眸道:“儿臣也有一问,如是父王回了我,我便领这婶婶离去。”
“你说。”赵祚心里有些彷徨,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回答羡之的声音,都少了几分底气。
“谢陵可是儿臣所识之人?”
灯花在夜里默然燃着,而大殿却在羡之问出这言时,陷入了沉寂,倒让立在殿内的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良久,赵祚才抬了眸子对上羡之的眸,答道:“是或不是,有何区别?”
“如是,那父王为何不去?”
“你只得一个问题,现在你该走了。”赵祚将目光撇开,也将这话撇了开去,他回首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位宦官道:“公公替信陵主掌灯。”
羡之却不能做到不依不饶,他是谢无陵的学生,却还是他赵祚的子嗣,也更是一个主子。他要想站上高位,旧时是他力不够,不能留住谢无陵的命,如今他能力依然不够,他还做不到在这殿上同他父亲对峙。他有些愤懑地快步退离到殿外。
赵祚看着这个负气而走的孩子,却比以往淡然了些,许是因为习惯了。
他拿起手边的檀木盒子,打开来两根旧弦,似是有些年头了,他的指头压上这两根弦,嘴角却带了道弧度,那是曾经让谢相痴迷的笑。和着一声轻笑,他眼里的柔情满溢:“你呀,走了还有那么多人惦记你,要是他们知道你活着,岂不……”
岂不都要和我抢你?
今夜的秋月高悬于空,月下同行的三人,却心思各异。
羡之和公公走在随珠身前,羡之知道公公跟了父王很久,是父王的心腹,父王这般托付,是怕旁人看轻了这山野煮茶的妇人,但他也比旁人更疑惑。
公公见身边的人步伐慢了些,似有所思。遂叹了口气,问道:“信陵主,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老奴在宫外识得一位仙人,他曾说,‘总有浮云遮眼,也不知这眼里瞧的,可都是真的’。”
“眼里见的不真,那还有耳里听来的呢。”羡之知他话里有话,顺从接话道。
“古人言,耳听为虚。”
“这……”
“这答案,信陵主不必着急想。老奴还有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