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68)
谢陵伸了手碰了碰那柄长剑的剑尖。烛光明灭间,瞧不真切,但他总觉得啊,剑尖上染的血迹还在。
那血迹是在他和赵祚为数不多到剑拔弩张的地步的争吵里染上的。
那日正是正月十五,花灯入市。
整个扶风被花灯点亮,和扬州不夜的景致如出一辙。
赵祚那日紧张着手头要去西北的调令,大早上便去了重阙。羡之因着凤翔和长乐出宫赏月,午膳还没吃好,就屁颠屁颠跑出去接他的姑姑了。
说起凤翔,本来羡之还是有些怕凤翔,尤其她横眉冷声,便叫人不敢出一声大气。后来许是除夕家宴,凤翔送了羡之一些新奇玩意儿,成功收买了羡之孩童的小心思。
后来每逢凤翔可以出宫之日,羡之便总要赶趟去,当然还要拉上他赖着的师父一起作陪。
但谢无陵今日一时可以挪来的时间陪他们,只有羡之独往。
羡之前脚走了,谢无陵后脚也没在园子里待多久,跟着也出了门。他回了趟谢府,拿了幅旧时摹来的老画,才乘了车辇,去了念桥边的花街柳巷,赴约。
那些摇袖招手的莺燕素来知晓扶风城得了一位风流人物,旧时爱赴鹅池会,也曾填过几首艳词,生的是一派俊朗模样,端的是不羁风骨。
今时见着了,都卖力地唤着他。谢无陵入了花街柳巷,总有二三妖娆绸布拂过他颈项,惹得谢无陵下意识缩了缩脖颈他立马在这千娇百媚里,寻着了一瞧着鬓边簪了芍药,媚态横生的女子揽来,轻声询道:“沈家郎君可来了?”
女子抬手本欲环过谢无陵的脖颈,听他如此一问,便收了手。遥指了楼上一处。
“小先生只得自己去了。主子的雅阁,我等不能踏足。”媚声入耳,带着几分酥骨的味儿,只谢无陵生不出这种心思,全身上下,除却鸡皮疙瘩,便无旁物。
他将袖中的银两付予了周遭人,这才迈了步子上楼。楼上的每间屋子都挂着艳俗的红绸,又缀了珠帘,许是要造就那纸醉金迷的错觉吧。
这纸醉金迷间,有唯一一间不相同。雕花门推开来,是一素净画屏,里间挂着的纱幔上恣意地写着狂草。
喧嚣里的隐士是真隐士,而艳俗里的雅,也当称一个大雅了。谢无陵如此想到。
他低首抿嘴一笑,迈了步子进去,正见得画屏后,一郎君侧卧于席,青丝由竹笔挽来,外衫大敞,竹简铺地,郎君的目光正专注于那竹简上。
谢无陵脚步方停,便听那人扬声带着慵懒劲道:“谢平之,你可让我好等啊。”
“才脱身,耽误了。”谢无陵一脸无奈地作揖致歉,解释了句,又苦笑道,“我总不能将他也带到你这一处来,是吧,长歇。”
沈长歇这才抬了头打量了眼前人,瞧他一身玉冠春衫的,除开眉目间凌厉色多了几分外,明明和旧日扬州所遇的那位郎君无分别。
思及此,沈长歇脸上不自觉地生出了不可置信:“早听说扬州的那几爷子说你留在了扶风,我还不肯信。平之你,当真?”
“当真。”谢无陵落座,视线和眼前人平齐,沈长歇将身旁的酒壶递给谢无陵,谢无陵抬手浅饮了口,皱了皱眉道,“怎么,沈郞在扶风要养生了?这酒竟是白水。”
“你能喝吗?一坛就找不到北了,我怕那小王孙来找我要他师父。”沈长歇不留情面的揶揄着,一边将书简收了起来,盘腿坐来,看着谢无陵,正色问道,“什么事让你谢平之这么想不开啊?”
天地四方,他们扬州有一堆游闲客,因着年少,狂气难收,便常聚一处,笑山水,说志怪杂谈。
要说谁都可能入仕,独谢无陵不可能,因为那些人都是世家纨绔子,而谢无陵是寒门。
从他选了这游闲性子开始,他便不可能被庙堂禁锢住。便是禁锢住了,他那一身傲骨,也是这庙堂万万成就不了的。所以沈长歇一直不曾信这扶风传言中的谢小先生,竟然真是他早些年识得的那个谢平之。
“说来话长,大概算一往而情深。”谢无陵漫不经心地道。
沈长歇更来了兴致,好奇道:“情深?对谁?那小皇孙?还是小皇孙的父亲?”
沈长歇提小皇孙的时候,谢无陵连眼皮都没抬,听到父亲二字,谢无陵的手明显滞了滞。
沈长歇在这场子泡久了,这点变化哪逃得过他的眼,他心下顿时了然。他不仅立马盘算了起来,还喃喃道:“赵祚啊,听说是个硬茬。”
“嗯?”谢无陵扬眉疑惑道。
“我听说他不太懂情爱之事,和梁酌感情也算不上太好?不过听说他有了个小儿子,你这不是看上了有妇之夫?”
“是啊。”谢无陵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佯作了神伤滋味,“所以这事也只我心头知晓。”
虽然赵祚身边的梁酌不是真的,但名头总是在的。那个叫梁酌的人,是赵祚之妻。而他……什么都不是。
至于除夕那夜发生的事情,就当他一夜黄粱罢了。那日之后,他二人都自动跳过了这事,装作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和赵祚也是不太可能的,他以为这是他们二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雍国公可以养一屋的男宠,但赵祚不能如此。他没有雍国公背后的母族,也不是雍国公,谢无陵更不会成为他的男宠。
他们可以成为并肩之人,却不生出从属的关系。
“要我做什么,谢小先生?”沈长歇不知从哪儿捻了山果子啖来。
“不敢不敢,”谢无陵忙摆手,“只是听说沈郎君要做一艳局,我这处有一仿品,特地送来给郎君的艳局,添点乐子。”
沈长歇闻言,赶紧将拿在手上的野果子放了,又接过画轴,挑眉拆来……
“也请郎君帮我钓一条鱼。”
沈长歇将画轴合上,放于自己身后,又笑着坐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还不忘问道:“谁?”
“四品尚书郎。田流。”
“户部?”沈长歇抬眸觑了谢无陵一眼。
谢无陵波澜不惊地颔首,笑对:“长歇处在这烟花地,还对庙堂了若指掌?”
“生活所迫啊。”沈长歇煞有其事地摇摇头,又问来,“要动他?”
“嗯,总该有人腾位置了。”谢无陵对上沈长歇的眸,一双眼坚定得很,“到底是羡之的师父,总得上个青云端,才好说领着他的话。”
沈长歇懂了谢无陵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让这田流为他铺路。田流只是这条路上的第一个。
谢无陵轻声诉来了全盘计划,让沈长歇感到心惊,他甚至有几分庆幸谢无陵给赵祚的指令是“拢沈。”
谢无陵却不觉这点恩情有多大,只感叹来着归往园子:“不过说说旧事,便是深夜。”
谢无陵下了楼的时候,千娇百媚们又一次靠近来,惹了一身的厚重而浓郁脂粉味,谢无陵却为发觉。
但他回到园子,依就木说有一个人等了他许久的话,脚步便一刻都没停留,眼神也觑了伐檀。
第78章 节日小剧场
陆岐没了他谢爹爹的第一年,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每天都神色恹恹的。
他是跟着赵祚住在长明殿,羡之隔三差五就来找他。
这天辛夷花开了,羡之来找陆岐,拉着陆岐就走。
羡之在陆岐眼里一直是个温和大哥哥,便是前几个月里陆岐难过,羡之也只是陪在他身边,看他抹眼泪。
今天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小祖宗也说不出来,就是倍感亲切。羡之一入殿,二话不说拉着陆岐往外走。林公公才从外间甬道走到长明殿外,看着大祖宗拉着小祖宗往外走,本想拦一拦,人还没靠过去,就被羡之突然的冷眼骇住了,羡之冷冷道:“我带异姓侯出宫去,父皇怪罪下来,我来担着。”
大祖宗就这么冷着面容拉着懵懵楞楞的小祖宗去了外宫,又牵了一匹马来。
小祖宗抬头看了看大祖宗,眼里无精打采的。
大祖宗指着马,冷声说:“上去。”
小祖宗依言,爬上马。大祖宗也搭了一手,上马,手环过小祖宗,去握缰绳,驾马走。
小祖宗原来也是学过骑术的,在谢无陵在的时候。沈长歇会来教他和羡之,当然也教一些七七八八的纨绔子喜爱的玩意儿。
但羡之学了,谢无陵要说,但小岐儿学,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所以陆岐爱在谢无陵面前撒欢,也爱在谢无陵怀里撒娇。
羡之带着陆岐出城,到了城门外,他忽然觉得身前的小人儿往怀里靠了靠。
羡之大陆岐快九岁,俨然不仅仅是一个兄长的存在。当然,他也乐于陆岐能靠着他。
陆岐抬手抓住羡之翻飞的青色衫子,他终于好像懂了羡之今日有什么不同了。
“爹爹。”陆岐在羡之怀里喃喃自语。
这一声轻唤好像淹没在了风声,陆岐仰首,见羡之没有别的动作,他也醒了。
羡之不会是他的爹爹,谢无陵会在他唤他时,将他搂进怀里拍两下。这样陆岐就能闻见谢无陵身上的茶香。
但陆岐现在感受到的,只有近似每夜睡时,拢着他睡的帝祚的味道,他皱了皱眉头,扯了扯羡之的衣袍。
羡之莫名感觉到了他不大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去哪儿啊?羡之哥哥。”
“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啊?”
“辛夷花开了,去年不是说想去吗?”
羡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陆岐的耳朵里,他慢慢地反应着,像早上未醒觉一般,良久才愣愣地点了点头。
羡之却突然停了马,等到陆岐反应过来,回头望他,他才问道:“还去吗?”
陆岐看了看他,收回了目光,又看了看他,才点了点头。
羡之叹了一口气,继续摇缰打马,去南郊的辛夷园子。
前几天他在长明偏殿和父皇晨谈,走晚了几步,听见了后来的御医和父皇提到了陆岐的病情。
大概是谢无陵的离世对他打击太大,让他反应都比不上别的孩子了,连饭也吃的少了,赵祚便让御医来瞧瞧。但御医说的病因,大家都知道,只是这心病的解药,是谢无陵。
无论是赵祚还是羡之都不可能凭空给他一个离世的人。
御医建议着多带陆岐找找过去喜欢的,说不定就忘了。时间总是最好的药,但反应这事,只有一直带着,如果放任不管,那陆岐可能就会退回稚儿的反应。
羡之想了许久陆岐过去喜欢的,时不时换着法子的逗他,但效用不大。
现在连辛夷花这个法子好像也不管用。
“小岐儿,我没法像师父一样把最喜欢的花都搬到眼前,只能带你来瞧瞧。好看吗?”
陆岐呆滞地坐在马上,看着一林子的辛夷花,突然没了动作,连眼神都空泛了。
羡之心下生了惶恐,他将这人搂进怀里,怕吓着他,轻声道:“小岐儿?”
“嗯。我知道。”陆岐靠在羡之怀里,突然出声道,“好看。”
“那你多看看,今日看个够?”羡之心下盘算着以后,再带他出宫的可能性应该不大了,“看够了,就和哥哥说,然后我们回去。”
他接过的是谢无陵手上的千头万绪,他得像谢无陵一样把这些千头万绪全都握在手里,这样才能让陆岐在他身边,像在谢无陵身边一样无忧无虑。
陆岐偏头看了羡之许久,才出声道:“爹爹在等我们回去吗?那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我爹爹应该在等我们回去。”羡之撤开看着陆岐的眼,仰首看着天,握着缰绳的手却紧了紧,“小岐儿,师父说,‘生死有时’,你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