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77)
“父皇给了恩赐?”赵祚挑了挑眉,松了手,由着谢无陵添酒,心下盘算起了回扶风之后的局势。
“可不是?”谢无陵端了自己的那杯盏,浅尝了口酒。不知是他心里的问题,还是这凉州这地儿的问题。这不纯粹的酒酿,谢无陵尝来,偏偏觉得要比扶风的酒酿甜上许多,他不禁多抿了口,才将那杯盏放回案上。
赵祚的目光却落在那沾在杯缘上的口脂,心里也起了旁的心思,才轻声补了句:“也是,赐你予我。”抬手去拿谢无陵的那盏琉璃杯,唇压在那口脂印上,抿了一口,眼里带着郑重,似乎是要严正收下这恩赐的模样。
恩是你,赐予我。于他们彼此,都如是。
谢无陵蓦地一脸赧红,在心下默默应了句:“我亦如是。”
“爹爹。”羡之终于从沈长余那处脱了身出来,便立马跑来寻他父亲了。
沈长余那人啊,在来时听羡之说及去见了沈长歇,便拉着他一个劲地问沈长歇如何如何,奇怪得很。羡之都快叫他问烦了,他还不自知,羡之只好趁人向沈长余敬酒,才算解脱了。
羡之跑来,见他父亲又和他师父坐在一处,便更开心地凑了上去。待谢无陵笑问他可是想归了,他摇了摇头,抱怨道:“沈大人太关怀那沈长歇了,只缠着羡之问。”
“那下次便让他来问我吧。他们兄弟确是有趣。”谢无陵笑里带着揶揄的意味。赵祚却一板一眼地评道:“沈长歇啊,虽在他们沈家最不成器,但最后恐只有他来撑。这未出仕的纨绔里,只他是独一位。”
谢无陵闻言,挑眉看向了赵祚,颔首附和:“确是如此。未入庙堂,却可坐观庙堂。他若有心……”谢无陵瞥了赵祚一眼,才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声,继续道,“那从山郎寻的可就不是我了。”
赵祚被谢无陵这话噎了一下,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脚,他确实接触过沈长歇,但沈长歇拒绝过了他,说的是,无心庙堂。
须臾赵祚的目光转了开去,也将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了出去。他抬手抢了羡之偷酒的琉璃杯,道:“小孩子不得饮酒。”
羡之的手头一空,那小眉便拧在了一处,立马将水灵灵的一双眼看向了谢无陵,一脸可怜巴巴。
“尝一口吧,反正是兑了水。非年节时,这酒都不醉人的。”谢无陵说完,才将目光转向了赵祚,手也覆上赵祚握杯的手,一边冲赵祚眨了眨眼,又一边从赵祚手里带琉璃杯出来,递给了羡之。
戍边的兵非年节时候,本是禁酒的。这规矩赵祚也是知道的,为了怕突生的军情的来时,兵将都一副醉态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如不是大将下令,私下打酒都是要吃军棍的。
而便是今日这般理应酣畅的时刻,叶伏舟还是允了每桌两坛酒,当然是兑了水的米酿,不醉人,就是意思意思。
“只这一杯。”赵祚退让道。
羡之的眼里亮了几分,连连点头。慢慢尝着那杯盏里的酒酿,大有要把一杯喝出几杯的架势。
至于那两道谕旨。谢无陵初到营上时,就叫人领上点将台。他在叶伏舟和赵祚商量好的安排下,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一道谕旨。
是圣上给叶家赐爵的旨意,也是四方戍边将领里的头一遭。
这道旨意是叶伏舟和赵祚早预计好的,他们等的,其实也就是这道旨的到来。
彼时暮色四合,叶伏舟临风立在点将台上,喜色上了眉梢。之前几年有叶老将军的光华笼罩在他头顶,让他只得崭露头角;而后来叶老先生称病,将长伴身侧的银戟交予他,让他来撑这凉州诸军。但与此同时,凉州那些曾为叶老将军这只虎所震慑的四方势力也冒了头,他到底比不上叶老将军,只得由他们左右着他,束手束脚地。
叶伏舟长舒一气,在众人面前邀了谢无陵道来谕旨。
谢无陵颔首,看向一旁同他从扶风来的押送粮草的侍卫之一。粮草车是直接走城外入各营堡的,而随行的押送侍卫也早已在这营上集合,得了这个眼神示意,也就拿出了谢无陵一早交代好的一份明黄布帛,递了来。
谢无陵长身立于点将台上,一身有些宽大的官服仍将他的身形显得过于瘦削,总让人瞧来一种花架子的错觉。但他声音扬来,自带了严肃庄重感,让人屏息听来。
他当着众人面展开了布帛,照着那明黄锦帛上的字缓声宣来,叶伏舟跪于其面前,营上众将见叶将军跪身,遂也跟着跪身,一时整个营上的银甲似被推开的一层波,喧嚣的人声也在那一刹那俱静去,只听得头顶盘旋的游鹰长啸苍茫。
谢无陵堪堪读完一份,合拢布帛,交予叶伏舟。听叶伏舟伏身叩首一拜,道完了句“谢主隆恩”,谢无陵才施手拉他起身。而后点将台下一阵高呼,恭喜声未绝。连叶窥鱼都拉着自己帐下的女将手舞足蹈起来。
而未有人察觉那县令身边的师爷眉头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谢无陵看着叶伏舟,也笑着拱手道:“恭喜叶小将军了。这圣上赐爵,换话说来啊,就是许了叶家……”
叶伏舟却打断了谢无陵,眉间生了忧虑还是正色道:“父亲曾说,位高则任重,我……会尽我之力的。”叶伏舟怕谢无陵没听懂,又解释了一句,“对姑臧主,尽力。”
谢无陵抿嘴噤声颔首,叶伏舟许的一诺,算不得轻,他感念,也提点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小将军得记着的,是这句。”
对这谕旨上所说的念叶老鞠躬尽瘁,特赐下爵位的事,本就是福祸相依的。
对于叶伏舟现在这异己未排完的处境来说,它无疑是甘露,是让这凉州之境的全数兵力都尽拢入他掌中的由头。
但也可能成为他叶家的催命符,倘他生了异心,倘他站错了队,这爵位便是直取他乃至他家九族上下的性命。至于治罪的由头都不用想,摆着现成的供那上位之人挑选——“结党营私”,“勾结外寇”……
谢无陵在他肩头轻拍了两下,后话都敛在了不言里。
“从山郎这一手还是将他抬太高了。”谢无陵端坐高台,偷偷给羡之添了一盏酿,目光才觑向那从远处篝火便走来的银甲人,对身侧的人道。
谢无陵眼里却满是忧虑,他怕的是惠帝如今允叶伏舟袭承爵位,将来赵祚要如何才能将叶伏舟这股力收于股掌。
“你怕他摔了”赵祚却似没体味到谢无陵这份心思,直侧首揶揄道,“心疼?”
也不知赵祚是真未有想得这般深远,还是他故意如此道来。谢无陵也侧首,认真琢磨着赵祚眼里藏着的心思。
赵祚却移开了眼,自知自己眼里的东西总是瞒不住谢无陵,也就索性不让谢无陵窥看。
又在袖下勾了谢无陵的手,温声直言道:“总要给他个甜头,实在不行就让沈长余娶了窥鱼,这不就攒在手里了?”
“乱点鸳鸯谱。”谢无陵嗔了一句。
“那小先生说如何点。点给你谢小先生,还是点给我赵从山?”赵祚看着谢无陵眉间的忧色,故意逗了一句。
“我看,点给姑臧主甚好。”谢无陵冷哼一声,将手也收了回来,又以牙还牙道,“只要酌夫人同意,我还能给您做个见证。”
赵祚闻言,惊觉自己逗趣的话儿逗过了,一脸悻悻然,替谢无陵添酒,正欲赔罪,便叫归来的叶伏舟打断了。
叶伏舟带着叶窥鱼端着琉璃杯来到赵祚与谢无陵面前,叶伏舟一副兴甚的面容,变得正经了几分,道:“吾与幼妹,敬二位……和小王孙。”叶伏舟正瞥见了座儿旁安静偷酒喝的羡之。
谢无陵和赵祚也起身,听叶伏舟道祝词:“酒敬二友,生死托付。”
二人仰首饮却,又一同复添一盏。谢无陵举杯道:“也敬伏舟窥鱼,愿此间清平。”
“无战事。”赵祚接道。
伏舟窥鱼,此间清平,无战事。
谢无陵和赵祚借的是这杯酒,实则道来的是,叶老将军的心中所想。
叶伏舟闻言一愣,眼里有未名的苦涩涌来。恍然有所觉——他父亲所愿所想,他到今时才真正明白来。
但也怪不得他,他是生在沙场的将军,看的是眼前兵甲,叶老将军本是生在安乐地的儒生,学的是仁以为己任。
叶伏舟仰首饮尽,羡之也给自己满了杯盏,向叶伏舟与叶窥鱼二人,见机讨巧道。
“也愿将军来日旌旗十万,横兵武,斩阎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叶伏舟闻言,莫名有一腔热血冲头。话出少年郎,却是醒了他,他举杯未犹豫地吞进杯酒,向羡之道谢。
羡之恰到好处的一句巧话,让赵祚的目光多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谢无陵则一脸欣慰地抬手抚了抚羡之发顶,纵容他饮了这杯酒。
叶窥鱼抿唇,饮了杯中酒,后又多问寒暄了句:“小王孙可还喜欢这处?”
“大漠吗?”羡之看向了她,摇首悠悠道,“虽有扶风未曾见过的千军的壮阔,却到底还是荒凉了些。那些胡姬美酒与羌笛,羡之以为还是文章上见着的更好。”
羡之自觉没有那份发现这些美的眼,无法感同身受那份豪壮,与其这样,倒不如直接去感受别人眼里的美与豪壮。”
一如他师父喜欢的烹茶喂鱼,而他也喜欢看他师父如此,但问他为何喜欢,或是为何不一起烹茶喂鱼,他多是不答的。其实仅仅是因为与人接触,主观也总难免会有些潜移默化地跟着变。
但他对一样事物的真正认知一直执拗在他心里,所以他不做,也道不出为何。只是知道这是风雅,却不是属于他本性的风雅。
“他性子如此,窥鱼莫见怪。”谢无陵出言回护道。
羡之这一年跟在他身侧,他是看的最清楚的,大概重阙的人都是如此。面上总知道该如何做最好,却说服不了那份本心,所以总有一套不同常人的执拗与见解。
他们明明最分得清善恶,却又偏偏最不辨善恶。
“无妨的,不知我明日可否借小王孙一日?”叶窥鱼看向了羡之,“我识的一人,大概能和王孙有相同见解。”
羡之看向了下意识看向了谢无陵,谢无陵撇撇嘴,将目光递向了赵祚,赵祚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面色一喜,也就颔首应了。
叶伏舟知道叶窥鱼要带赵羡之去见谁,面色不由得改了改,但见赵祚点头,遂也未出言拦窥鱼的这个决定。
兄妹二人转身又向那凉州城的地方父母官们的席位去。
县令瞥见了叶伏舟走来,微颤的手举起了杯盏,他身旁的师爷轻咳了一声,扯了嘴角,赔笑道:“县令这两日旧疾犯了,手上有些失力,所以止不住颤,还望叶小将军体谅。”
“是是是,还望小将军体谅。”县令也跟着附和,另一只手捉住了腕,勉强止了手上颤抖,才赔笑来,欲与叶伏舟碰杯饮酒。
“无妨,”叶伏舟面上带着笑,却让县令看来瘆得慌,“县令大人也当保重身体才是。”
“我那处有上好的伤药,明日就给县令送去吧。”叶窥鱼没注意她兄长的话里有话,只顺着问来。
这一问却让县令更会错意了,目光闪烁着,连连摆手道:“不劳将军挂怀了。”
“怎会是挂怀呢,不是大人一直挂怀着在下吗?”叶伏舟却将目光转向了县令身后的师爷,轻声道,“您要管着这凉州城的大小事务,还要来着营上走一遭,插一脚,您才是费尽心力之人。在下当好好敬您才是。不过……既然大人旧疾犯了,在下不当为难您,不知可否请师爷代劳这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