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84)
但其实他二人在扶风众人眼里早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分不开的了。只是他当局者迷罢了。
赵祚压下了心头的那点傲然,看着阿史那的马停在台下,也回身来,加快语速正经说道:“如是只对上我们,还好。陆将军调了兵在城外山间伪装着,算上华姐儿和我的亲卫,算不得少了;倒不怕他的下马威,但若是他手里那响马铃摇向了……”
“燕然?”
“嗯。”赵祚颔首继续分析道,“燕然只剩了一半兵力,还有满城百姓。不一定经得住草原蛮族的奇袭突临。”
“所以倘若他真指东打西,你便领着他山鹿营的兵马回援。”元华抬眼吩咐着。眼里蒙了些不可违背的气摄着赵祚。谢无陵离扶风往西北前,特意来寻过元华,但说的远不止那一点关于“别有用心”的推断。
那夜他们敲了半局闲棋子,才等到谢无陵的正题。要的是元华带话给塞北戍边陆家大郎君,让他护着会奉旨而来的赵祚。
惠帝要谢无陵保的是岐国公主,而谢平之想保的只有一个人。他是明着遵了惠帝之意,暗地里,却还添了别的棋,也算是阳奉阴违的惯犯了。
之前是从昭行一路而来的暗卫,现在则是塞北陆家。
赵祚陷入沉思,以至于忽略了身边人。直到那阿史那上烽火台时,那台下的马嘶鸣了一声,这才将赵祚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颜色未改,只低声道:“父皇要我做的是,护华姐儿周全。”
他回绝着元华。其实无论这是元华故意试探他的话,还是她真心想让他先脱身,赵祚都会做这样的决定。他满眼坚定地看向了元华,元华莞尔笑来,没再说别的。他的目光才又越过墙头,居高临下地看去,就锁在那阿史那的身上,看阿史那下马。
阿史那步完最后一阶儿,侧首看向了烽火台中置的议桌旁那已落座的女子。他那浓眉里在一瞬间注满了喜色,仿佛眼里映着的那个人就是他的草原,又或是他的天地。
他踮起了脚,感觉自己像飘入了云端,走得小心翼翼极了。他两步走到了议桌前,合上了双眸,虔诚地行了草原上的礼,像要迎接他的新娘一般。
可这华服女子却未像他的新娘,反是端坐正色来,将他的礼数受尽,而稳坐原位,眉凌目厉,玉面生寒,冷声尊其道:“汗王。”
阿史那的眼眸绕着她打了几转,幽暗深邃的眸让无数草原的女子沉沦,却不能让他梦里的新娘为之所动。但他有的是耐心和魄力,他温声用他那勉强标准的汉话回称道:“岐国公主。”
元华闻言,挑了眉,斟了茶后,向他介绍了身边的赵祚,和后来渐渐入席落座的官员。
居延的烽火台上的事情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扶风城内却没那么风平浪静。
谢无陵前脚才在居衡园子落脚,后脚就被宫内的宦奴召进了宫。
他在来路上套了几句宦奴的话,才知了那长乐公主以祈福之由,搬离了重阙,住到了灵荐观头。
长明殿内仍是如旧的空旷,早先还有岐国与长乐二公主作陪。现在偌大一殿里,只剩惠帝和谢无陵。对着一言不发的惠帝,谢无陵也装得了一贯的一脸讪讪模样。
但惠帝似乎并没有瞥向他,只让他在殿中跪身候着。直到谢无陵的膝下都隐隐作痛了,惠帝才放下了手中朱笔,抬首问道:“回来了?”
“是。”谢无陵正色答道。他是断没有不回来的理由的,除非赵祚……
但是没有除非。
“起来吧,今日无事,同寡人对弈一局?”说着惠帝起身往旁间的憩室,谢无陵只得跟了上去。
“寡人听说岐国到居延了,那姑臧……”惠帝将黑子落于盘,眄了眼谢无陵。
谢无陵取白子的手顿了顿,而后落子截路,一边道:“臣走时,姑臧主已启程。”
惠帝将目光收了回来,又信手落一子:“那便好。”惠帝应了声,心下还是免不得舒了口气,“也不枉长乐的一片心意。”
谢无陵的眉头蓦地因为这句话皱在了一处,他故作第一次听闻的模样,想从惠帝的口中打探点什么出来,道:“不知长乐公主……”
“她请入灵荐观,替她阿姊与兄长祈福。”惠帝又状似无心地接了句,“这扶风竟有小先生不知的事?”
说完谢无陵的眼正撞上了惠帝的眼里带着的那份促狭,让谢无陵心下一惊。
谢无陵的手却未有停滞,直落了白子道:“这扶风的事,臣不知的多了去,圣上莫拿臣打趣。况自上次事后,长乐公主便未给过臣什么好颜色。”
闻言的惠帝反是大笑来,复问道:“那小先生这可是在怨寡人了?”
“那臣不敢,圣上给了臣现在的位置,”谢无陵故意抬眸,轻声道,“吃人嘴短。毕竟还是吃的沈郞的。”
惠帝面上的笑容顿失。沈长歇的身份,应该是除了沈氏和他以外,在扶风就再无人知晓。偏如今谢无陵的话里,摆明了是说他知道了沈长歇是他惠帝麾下的人,也就等于是窥得田究席的事其实应该是惠帝授意了。
老谢相曾说:“圣意从不难测,只是不想为旁人揣测透罢了。而你要的就是让他清楚明白的知道你能揣测到他的心思,他才会生恐,才会敬你三分。”
而谢无陵现在便正在告诉惠帝,惠帝在测他,在看透他;他同样,有朝一日也可以看透惠帝。惠帝冷哼一声,落黑子吃了几颗谢无陵的白子。
谢无陵的手却在棋舀里抓了几把棋子,而后温声笑来:“臣,输了。”
“小先生今日可何旧日不太一样啊。”惠帝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抬手拣子清盘。
“臣……”谢无陵低首轻声。
惠帝却对他突然软下来的态度不以为然,继续揶揄道:“你……今日这棋可落得凌厉,可是对寡人有意见?”
“臣不敢。”谢无陵话还没说完,就作势要起身伏跪认错,倒是惠帝抬手压了压,示意他无须如此。谢无陵则立马跟了句:“臣知错,请圣上责罚。”
“何错之有啊,不过一盘棋罢了。寡人今日若罚了你,明日那满城文士,怕该口笔诛伐寡人这昏君了。”惠帝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无陵,却没继续说下去。
在谢无陵不在扶风的这段时间里,沈长歇偷偷递给了惠帝一份名单,这名单上大多是与谢无陵又关联的人,而名单上大多数都是几月前那“清贪”后补空位的新人。而这些补位的新人,大多补在了御史台和六部的中枢位置。倘真有一日谢无陵不在扶风,往后只要他想,便可以知道扶风所生的怪事。
至于几月前的“清贪”之事,大抵是因为田究席挪用军饷后,兵部在宣城主鼓捣下,看准时机上了一封折子,提及了每年朝廷拨给募兵时的银钱最后到兵部手上时都不及一半的事。
这事是宣城绕过内阁直接将折子递到惠帝的案头,惠帝瞧后故作龙颜怒,又因着宣城初时行走兵部,遂给了他一个彻查清贪的机会,这样自然也给了谢无陵一个机会。
如此宣城和岐国就给谢无陵腾空位,而谢无陵就往庙堂的空位上填人,听来倒是一气呵成的事,这一举动却在惠帝心头埋下了祸根。
谢无陵与惠帝四目相对,对上惠帝眼里的笃定,心下也对这半月扶风的变数有了了解,或者说长乐为什么会突然去灵荐观,在这时有了答案。
惠帝见他低首缄默,遂也未为难,只是眸里狡黠的意味更重。他又执黑子落于盘上。
“叶侯在西北可好?”惠帝随意聊道。
“叶侯病重多日,现由其子叶伏舟暂代将军府事务。”谢无陵将那叶伏舟在姑臧整治时的托辞一板一眼地说来。
惠帝却啧声道:“可惜了。”
谢无陵将手中的白子随处置了,温声道:“老将军说倘能死而后已,算不得可惜。”
“看来小先生和叶侯还聊了不少?”
“是平之有幸聆听侯爷教诲罢了。不过……”谢无陵故意一顿,引惠帝问来:“不过?”
“平之受姑臧主之邀,游姑臧外城时,曾见一奇异事。”
“嗯?”惠帝来了兴致,连落子都慢了一步。
“有次夜归,曾见城外山丘热闹非凡。可惜离的太远,便没赶上那场热闹。后来有日问起当地的一个屠夫,他说那日是在猎狼。漠上待月上西山的时候,便会生狼嚎。不过在关内,遇狼大多是直接杀去。在姑臧却听闻了猎狼来驯的事。”
“驯狼?”惠帝恐也是第一次听闻,遂睁大了双眼,问道。
“是的,但听说成功被驯服的并不多。”谢无陵应了声。
惠帝听到谢无陵这般说来,便道:“猛兽难驯。”
“是。驯难,便只有猎杀了。所以那日后那个山丘出现上出现了许多狼尸。”谢无陵面无表情地说着,惠帝本该落子的手却顿了顿。
“小先生怕了?”
“怕了。”谢无陵大方地承认,又顿了顿。驯狼的事半真半假,他不过是将自己比作了狼,而将眼前人比作了驯狼人。
不过惠帝的反应比谢无陵想象的快,谢无陵的故事才胡诌完,他一句话就似利刃逼来,谢无陵顿了顿道:“不过更怕活。”他又补充道,“怕活时不能鞠躬尽瘁,怕枉为昭行人。”
“小先生只想说这话给寡人听?”惠帝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舀,好以整暇地等待着谢无陵的后话。
谢无陵却将自己的白子一点点推向惠帝,将他的黑子蚕食殆尽,他才道:“谢平之为何会回来,圣上是知道的。圣上想要谢平之如何,谢平之却不知道。”
惠帝看着谢无陵手下的动作,语重心长道:“还记得你师父曾经给你说的话吗?”
乱世成忠,盛世就佞。谢无陵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在重阙离别的那面,大概算得上谢无陵和老谢相的最后一面,所以谢无陵后来把那个晚上,老谢相曾给他说的每句话,都清楚地记了下来。他止了手上动作,看向惠帝:“记得。”
“从山那孩儿,什么都好,只他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就不能回头了。”惠帝看向了眼前的青年,那个老谢相谈起来,眉眼都会弯去的人。惠帝的手在谢无陵肩头拍了拍,才继续问道:
“更何况昏佞一家,待到那时平之,你要如何选?”昏佞一家,究竟是要将来的功绩碑上扣他一个近小人的昏君帽子,还是让他成全谢无陵自己一个佞臣污名?
谢无陵听懂了惠帝的问,他对上惠帝的眼,在那片晦暗中挣扎着,他想总会有个双全法的。
惠帝的一句话却把他的双全法都打碎了,像在告诫着他这世上本没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事,能有的双全法,不过是镜花水月罢。
“不要忘了你自己承认的话。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王丞,连你师父都做不到在最后独善其身,你……”惠帝的眼眶似泛了红,连袖下的手攒成拳了。但谢无陵沉浸在他的质问里,并没有注意到惠帝的变化。
自己承认的话,昭行之客,当姓昭行。他总要做那个盛世的臣,而他这副佞骨也是早定下的。从他决定入世之后,许多事便再由不得他选。
惠帝看着他失神的模样,也没有了劝他的想法。
“小先生问寡人想让你如何之前,不如想想是不是真的愿意一条路走到黑。你还有时间想,寡人也还有时间等你想好了。”
他起身叹了口气,才出了长明殿,并吩咐了宦奴儿将谢无陵送回居衡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