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32)
“羡之不知晓。”赵祚侧首看着身边人。
羡之正领着小岐儿等在府门内,孩子的耳力总是要好上几分:“什么我不知晓?”
羡之问了话,见父亲皱了眉,只好装作自己不曾问过,摸了摸鼻梁又道:“师父,新年好!”
谢无陵从宽袖里掏了一张红封,封包里是几张字条。循着字条找着的东西便是羡之新年的礼物,每年新年前,谢无陵都会叫小僮去和一些店家商量,留下钱,买了物件,待羡之找去时再给。
有赵祚不喜欢羡之看的话本子,有旁人寻到了买不起的古籍,有瀛洲客带回昭行又辗转到了他手里的稀罕物件,还有就是谢无陵最喜的金叶子。每年都会给羡之一些,说是压岁钱。
羡之自然乐得,至于陆岐,每年除夕夜里他睡前,谢无陵便会将金叶子装在小荷包里放在他床头。陆岐更乐得,毕竟不用解字条上的话。
羡之拿了红封,领着小岐儿上了马车,赵祚和谢无陵站在府门外,看着他们上了车,赵祚的手不自觉地贴向了谢无陵肩头,若无其事地一揽,轻声道:“在我枕下,他自然不知晓。至于你的压岁钱……今年没忘,也在枕下,夜里记得来拿。”
谢无陵轻咳两声,侧首看着身边人正装作无事发生的的模样,抿嘴笑来:“那明年的压岁钱,也不能忘了。”
“好。”
“后年也得给。”
“好。”
“大后年,大大后年……我活多久,便得给我多久。”
“给到你老去。”
第43章 托于杏下
旧时旧人处残景,免不得要生出些什么。
羡之回首,正对上赵祚身后的那个人的眼,心下的惊怎么都掩不住。
他突然之间有些看不懂他父皇了。
小院的门扉早被那夜的大火烧成了灰烬,原本垫于门槛下的一两块青石,孤零零地半埋在那处,醒着来人。
赵祚立于青石上,仍是抬了脚迈过那虚无的门槛,像过自家门前一般熟悉。然而只有赵祚自己知道,在谢无陵走后的那段夜里,他的那些个荒诞梦里,他曾多少次徘徊在这门槛前,像是知道迈进院子里会看到的景象——那些不是他希望看见的景象;又曾多少次在犹豫后还是毅然迈了进去,把那个伤痕累累的人带出来。
就像后来的惠玄带着妙法出来那般,只是那二人共走了碧落黄泉,还有一人黄泉回头等待着;而赵祚和他带出来的人,却在这人间,纠缠牵绊,至死方休。
那道噩梦的梦境仍然历历在目,赵祚的脚步也滞了滞,才进了院子。跟在他身后的几人,也跟着进了院子。
“观之?”羡之低声喃了句,这才上前,迎声作揖道,“父皇,世皇叔。”
“嗯。”赵祚应了句,便瞧见羡之身后坐于青石上的谢陵有所动作,似要借着青石站起来。
赵祚绕过羡之,两三步上前,将手压于谢陵肩头,轻拍两下,示意他莫要起身。这才挨着他落了座,谢陵也顺势往旁移了移,给他挪位。
这头的观之低眉喏喏地唤了一声“兄长”后,便向赵祚那处投了目光,正瞧见赵祚身旁的黑袍人,但瞧得不那么清楚。
观之心下好奇,而他旁边的宣城主赵世似乎比他还好奇,提着灯笼,说着风凉话,就照了上去:“皇兄这一路上,可心急得很,原来是这残屋藏了‘娇’?不知弟弟可有缘一瞧?”
“世叔那一屋子美眷还没瞧够?”跟在观之身边的陆岐怕这位世叔说出什么轻谩的话来,遂出了声,怼了一句。
赵世听到陆岐这般回护,心想着这‘娇’还是颇有手段,毕竟能收服陆岐,不是见易事。那正宫的娘娘,不是至今还不能让陆岐正眼瞧?
想着赵世便弯了腰,偏了脑袋,去瞧那黑袍里人的面孔。
谢陵却微侧了侧首,抬手扶上了兜帽,向赵祚递了眼神,见赵祚颔首应了,这就脱了帽,露出了真容,让赵世一眼看着了这黑袍下藏着的面孔。
赵世立即满眼惊讶,有些被惊得哑口无言:“这……”
未待他回神,赵祚又亲自将兜帽替谢陵戴了回来,解释道:“风大。”
而方才立于一旁的观之,看到兜帽下的面容,他的眸光更是剧烈动摇了几分,又匆匆上了前来,唤了声:“老师。”
谢陵却皱了皱眉,他自己脑子里的记忆太多了,有些条条绕绕的,他能凭着景致理出来,有些能凭着名字想起一些,但眼前人他并不知是谁,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当如何答。
他下意识地递了眸光向赵祚,想要问问。
回答他的,却是羡之:“师父,是观之。”
“观、之。”谢陵犹豫了会儿,又下意识抬手揉了揉额角,才笑道,“记性不怎么好,莫怪莫怪。”
谢陵这方笑着,赵祚那头的眉又深锁了几分。
不管谢陵如今是什么性子,但谢无陵的性子,赵祚总是了解得彻底,谢陵就是那种越是能在面上言笑生欢,便越是甘愿在背后心头尝苦的人。
方才落座时,谢陵那殷红的唇,赵祚一瞧便知是方才吐了血,他心下其实比谁都慌,可他在这国公府废墟上,连将他揽近怀里的动作,都不能做。
他不知道这夜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身边的人。
赵祚收了目光,看着身边的黑袍人,也觉得是在看着夜色里一道黯影。
也对,那些过往的年岁里,谢无陵就是他身后的一道影子,只要他低头,便能见到。偏他,那是还不知道如何低头。
而今……
“父皇。”赵祚想到一半的思绪,便被这一声打断了。羡之见他父皇看来,又道:“观之来这府里,是有什么事吗?”
“是诶,”陆岐听到羡之提起观之,一时也生了疑惑,“观之哥哥不是只爱书中黄金屋,今日怎么也一同来了?”
陆岐的话倒是惹来了赵世的一声轻笑,也未多提什么,他自然更知道羡之问的深层意思。
倒是赵祚附着谢陵耳边,轻声道:“他,当是皇长孙,王妃梁斟之子。”
但后来史载皇长孙殁于雍国公府,而观之以赵祚养子之名入了皇家牒谱。
观之是赵祚收养的儿子,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说不得就是把身生父母的优点都承了来,聪慧有之,又擅工笔,平日待人也是极温顺的。若非是只爱书简混日,想来也当是个风流雅客。
只是史书不记,外家不晓的事,正是这起居注上的几笔秘辛。
观之便是秘辛之一,是梁斟梁酌两姐妹拿命保全的人,是唯一和这个国公府有牵连的人。
是雍国公唯一剩下的子嗣。
在座之人,除陆岐和不记事的谢陵外,皆知。
而赵祚却在这时,把观之带来这一府残垣前,看在别人眼里,说得出是重视,看在梁家那些个知情人眼里,便容易生了其他心思。
“是我让父皇带我来的。”观之迈了一步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纸递了上去,纸周未生褶皱,想来是极其珍惜的。
纸下写着两行蝇头小楷:
窗前得杏,一树以蔽之。
遂将日日所思,千万情衷,尽托于杏下。
“母亲曾说,这方小笺当收好。待我大了,便拿来瞧瞧,总能懂的。”观之低眉说着,眉上生了愁色,“我这些年都瞧着,旧时以为是什么山盟,但母亲院中并无杏树。而前几日听世皇叔说起,这雍国公府上的杏树都给烧没了,想着可能……”
观之没将后话说完,谢陵从赵祚手前得过了那方小笺,不过瞥了眼,便传给了羡之。
毕竟他不是庙里的解签先生,自己脑子里的东西还没解决,如今要他解题,他更是有心无力。
待剩下三人传阅完,赵祚才开了口。
“信笺既是旧物,便莫轻易再拿出来。”叮嘱后,赵祚问道,“你如何想?”
“我想,母亲既说‘托于杏下’,那便挖开杏树瞧瞧?”
可惜谢陵记不得,也理不太清后来的事,如果他还记得一星半点儿,这笺便可能另有他解了。
“如何想,便如何做。”谢陵道。
这一句却惹来了羡之的侧目,他的眸光里似有什么在闪着光。
曾几何时,这个人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听来,好像隔了很久,细数来,也不过五年而已。
谢无陵教他和教旁人多是不同的。
对陆岐,他只在功课上提点一二;对观之,也不过三四言相授;只对羡之,从始至终,都是手把手地教,琴棋书画,筹谋算划,一样不落,考功课时,也多是出一民生题,问他如何想,如何做,到后来,也问他中间可会生出的岔子,如何弥补。
羡之年少时,也曾因为这些事烦过,到底年少轻狂。如今大了,知是非了,才恍觉不同。
谢陵感觉到羡之的目光灼灼地打在他身上有一会儿了,连赵祚都皱了眉。
这样下去,可能不太好,谢陵想。
谢陵抬了手,推了推羡之,道:“不想去帮帮忙?”
经谢陵这一番提点,他才向那杏树瞧去,见赵世、陆岐和观之正跪坐树前挖得起兴,可惜这处没了旁的工具,又是在谢无陵当初走后便封了院子,更是没什么趁手的东西来掘土,只能凭手挖了来。
羡之看了两下,从篱墙边上,捡了一方青瓦的碎片,也过去帮忙了。
大概这也是几位王孙最接地气的时候了,谢陵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突然咳了起来。
赵祚抬手替他拍着背,待他咳声渐息,才问道:“在笑什么?”
“三个王子和一个王爷挖着我院子里的树,”谢陵突然不知道要如何形容,憋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道,“是……我之荣,嗯,是我之荣。”
“如此便是你之荣,那寡人是你什么?”
“是我情衷处。”
谢陵抬眸对着赵祚说着这话,桃花眸里的风情是赵祚甘愿为他引颈待戮的起始。
赵祚轻咳了两声,提了提衣袍,似在掩藏着什么反应,又深呼吸了几口,本想瞥一眼身边的惹祸人,却见他一脸无辜模样,也只有忍了下来。
赵祚将目光转开,看向了树下挖着土的人们,听着谢陵突然道:“你说,若挖出来的是一坛酒,那他们不是要失望?”
“不会的。”
“嗯?不会有酒?”
“不会失望。若是你埋下的,当是十五年陈酿了。”
“你要喝?”谢陵眉尾一挑。
“当尝一口。”
“那不行,得再埋三年。”谢陵说着,心口却突然像被什么攒紧了几分。他掩在袖下的手拳了来。
“埋三年,凑嫁妆?”
“谁的嫁妆?”谢陵蹙了眉,将心口那一瞬地不适压了下去,顺着赵祚的话问道。因着这问话,赵祚心情甚佳,遂未将这蹙紧的眉放在眼里。
“你的,嫁我之用。”赵祚准备以牙还牙,说得一脸正经。
说完生受了谢陵睨他的一眼,眉上却满是喜色。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新年快乐啊~
第44章 桑落之赌
“你……”谢陵睨了他一眼后才道,“好像变了。”
“变了?”
“非是记忆中的那个从山郎了。”谢陵皱了眉头,声音变得极小,但赵祚还是听到了。
十五年了,赵祚气过,爱过,悔过。眼前人于他心头的地位,也早已今非昔比。他主动抬了眸子,对上了谢陵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