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53)
有些事自己想的,和从别人那处听来的,总是不同。自己想总会避重就轻,别人说,便多是不管你喜好,一并说了来。
“他煮茶,爱讲道理。寡人那日便又听他讲了个道理。他说这十余年啊,他走了许多地方,看了许多地方的燕子,无论哪有一处,都与扶风的梁间燕不同。小先生以为,是何处不同?”
谢无陵将手中的茶匙搁置在一旁,目光虚了几分:“平之曾听师父说起过。鸟肯屈居檐下梁间,总是因那处,有他眷恋之物,所以不能离,也不愿去。便是一时放下了,也会有再归之日。”
谢无陵的目光收了回来,眸光添了灼然,看向了惠帝,又道:“所以师父会再归重阙,也是…”
他点到辄止,没将这话说完。他心里其实并不希望他的师父因为他在这里,所以才归重阙。但他以为除了自己,便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这重阙,还有什么是师父眷恋的呢?
惠帝却好像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惠帝不动声色地将心下突然生出来的一段酸楚咽下,竟是要等到这时候,才懂了那人的意思。
可惜,晚了。
惠帝的手在棋篓里抓紧了一把黑子,半会儿子又松开了手,才继续道。
“但你师父那日讲的,却不是这个。他说,扶风的老燕,只求幼鸟能平生安乐。而那些扶风梁间燕窝里的幼鸟也只需饿时张口唤声老燕,便有吃食。但昭行的不同,昭行的老燕,想幼鸟能有真正翱翔于空的机会,想它高飞,却又恐它飞高失命,便总要在身后将它看着。看它飞不高了,又不敢马上去扶它,怕它以后赖上了,便丢不掉了。只有待它要跌入地了,才上手扶它一把。”惠帝似将那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完了,抬了眼,眼里带着笑,问谢无陵道,“他总是最会讲道理的,是吧?”
谢无陵对上了惠帝的眼,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人眼里看见了柔情,像昭行三月里的春风,暖洋洋的,但又带了点异样,像是苦涩的滋味。
谢无陵眼里却没那么多柔情,只有一腔的愧与疚。
早年他曾听惠玄师兄提起过,扶风地里有师父弃了的七情六欲。既然是弃了的,便应该不会有人想再捡回来。所以连带着扶风,也不是师父想去的地儿,每每他们出去游历,师父总会有意无意地绕开京畿道。
可那日他的师父带了一襟风雪,从昭行千里迢迢赶来这扶风地,亲手煮一壶茶,亲自叙一场旧。却是为了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燕。
而那时的他,偏将一身轻狂,诩做傲骨,想来可笑。
“平之受教。”谢无陵起身作文士揖。
“平之,”惠帝跟着念了他的字,才抬眼细细瞧他,“倒是好字,自己拟的?”
惠帝时至今日仍记得那日在长明院内雪地跪倒的那个用蓝绶束发的少年。却不过历三年,玉冠拢青丝,已不似少年。
“早年师父便拟好了,说是心平才成事。遂唤作了平之。”
“嗯。昭行谢平之。”惠帝似想起了什么,道出了这五个字,许是听谁道过这名,不过该是谁,他给忘了。“你可还记得寡人和你对弈后,问的一题?”
“记得,圣上问平之,是谢小先生,还是昭行的谢小先生。”
“那么你今日的答案呢?”
“昭行之士,当姓昭行。”谢无陵目光灼灼,满眼笃定。微顿了顿又道:“平之入邠州,曾听一老叟道,人幼时,尚借虚名,成人后,当担其名。平之愚昧,经三年,才懂这理。”
确实如是,人幼年时,只想借名行事,而成人后,便希望能担得住这名头。
谢无陵才入扶风时,还年轻,只知借了昭行的名,便能护赵祚周全;不知天高地厚地上了重阙,不分尊卑地质问惠帝;结果却要他的师父来替他求情,遣往邠州;后连师父离世,都未赶上奉茶于其灵前。
而如今,再入扶风的,他才有所悟,非是因为昭行有多厉害,而是昭行的谋士值得敬来。百士敬昭行,实则是敬昭行之士。而担昭行之名,也成了他的一份责任,。
“倒是可惜你师父没福分见到你今日模样。”惠帝喟然一叹。
这声喟叹引得谢无陵眼里也露了些落寞,两厢霎时静默。
良久惠帝复开口道:“邠州三年,不易,你可有所求,寡人可偿你。”
谢无陵被遣去邠州时,邠州才生了大疫。谢无陵是被惠帝临时置了户部末阶官的名位,以钦差之名下放邠州。
那时谢无陵一身伤病未好全,膝下冻伤更是落了病根。匆忙间便去了邠州赴任。若非是顶了钦差名,又出身昭行,只怕没人会将他这未及冠的小儿放在心上。
但三年后,他不仅安然无恙归来,还将那邠州治得城安民乐,想来背后手段匪浅。
但谢无陵从未详细说过个中曲折,那日述职也多是一语含糊过,惠帝也不甚了解。
“邠州旧时富庶,比之雅山荒地总是要好些。圣上问平之有何求,平之无所求。”谢无陵冷声回道。
“小先生说着无所求,”惠帝听了谢无陵的话来,生了笑,摇了摇头“却和寡人提这雅山荒地?也罢,明日朝会便赐他封衔。小先生以为何地适合?”
“平之惶恐。”
“但说无妨。”
“平之以为,姑臧之地,便可。”
谢无陵这话一出,惠帝微拧的眉松了去,引得谢无陵心下也松了口气。
姑臧之地即凉州,既是西北,便总有益处。若起纷争,北还有陆家可帮扶。
况此封邑地偏,更可为赵祚敛了的风头。
惠帝沉默了半晌,复启口道:“依你,至于食封便同宣城一般。”
第65章 扶风之势
谢无陵自重阙归府时,已是入夜时候。
那被他从邠州带回来的小厮,叫做就木的青年见他归来便迎上来道,羡之来找过他,不过听了说谢无陵还在重阙里,便兴致乏乏地走了。
谢无陵托就木待明日晨间羡之来交论赋时,给羡之带话,说他师父明日后晌一定在府上候他。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第二日赵祚归朝堂,大殿上,圣上如他所言,赐赵祚封邑,为姑臧主,食户千石。朝野一时哗然,众说纷纭。
谢无陵下了朝本想托赵祚的福溜走,但还未等他突破众人到赵祚身边道贺,便被福公公叫了去。
实则又是惠帝于长明殿内批折,唤他来煮茶。这茶一煮便至了日暮,谢无陵才得令走归途。
谢无陵坐在归府的车架上,想着惠帝问他的话儿,渐渐入了神,连车架停了都不知。还是那就木在车架外唤了他一声,才回神。
重阙坐城北,谢府近城东。皮纸制的瞰城图上看着这谢府离重阙算不得太远,而实际待谢无陵归家后,月色正渐渐入庭。
月华皎皎,照在杏树梢,合着指头银雪倒似那叶间生了夏花般。谢无陵入院,但见对着门的那一排厢庑里,都点着灯。
灯光昏黄,成了这冬夜的一点慰藉,让他心下生了柔,起了念。
原先他去清虚观时,夜里也总是这般模样,若是惠玄师兄那夜未归,真人还要将每间屋子的烛都点来。她曾说,总得有人等,惠玄才不会忘归。
而他今日便生了一种这般心思,总觉那屋里有人在等他,他脚步越发快了,连就木在他身后说了什么都未听进耳里。
他冒冒失失地推了主屋的门,却在偏头循光看去的那瞬,恍觉一别经年。
谢无陵好像突然知道就木在他身后说了什么,说的好像是:“姑臧主和小王孙在屋里等您。”
他目光才循光看去时,是赵祚立于羡之身后,握着羡之的手,教羡之落笔,笔蘸了朱色,如此看来,倒似在教羡之作画。
如此一景,一如旧时。
那时他病体未好,羡之不肯离他太远,便在他居的厢庑里练字。有时赵祚夜里闲暇,会亲自教羡之行笔走字。而他那时便倚于床头,默数更漏。可惜这景,谢无陵也只有幸见过一两次。
如今再见,心头仍为其一震。他心下怅然,一时感慨。
什么昭行大义,什么黎民苍生,当都不如此情此景。
“回来了?”赵祚闻声撤手,抬了眼,问道。光线昏黄,谢无陵不及看清他的表情,便听见羡之一脸气愤道:“师父!羡之等你半天了!父亲也……”推了姑姑的晚宴之邀陪羡之。
“好了,羡之,”但羡之后话还没说出来,便被赵祚打断了,顿了顿又道,“肚子不饿了?”
闻言羡之的嘴一下就瘪了去,猛地点了点头。谢无陵见状,刚想回身吩咐就木去备些吃食,便见赵祚给羡之让道,支使羡之道:“你去布膳来可好?”
羡之颔首,蹦哒着出了厢庑,还好心地回身合上了房门。
门一合上,谢无陵心下更惴惴不安了。毕竟当初赵祚把羡之和那一府都托付给了他。
他眼珠子在眼里打了个转,故作轻松地重复赵祚方才的话,问道:“回来了?”
赵祚打量着眼前人,蓝绶换了玉冠,眉眼如旧,似昭行桃花般灼人;脸色有些发白,唇上似点了口脂,瞧来甚艳。谢无陵方褪了一身风袍,风袍下的一身朝服颇有些宽。似厚衣裹着皮骨,太过瘦削,惹得赵祚欲皱眉。但也不过一瞬,这皱眉的动作就被赵祚收住了。
赵祚颔首,压下心头莫名生来的火气,应之:“托小先生的福,回来了。”
“你……”谢无陵的千言万语,在看着赵祚的那一刻,便都哽在了喉头的,如今要说来,却又不知当说什么。
“我?我还安好,”赵祚嘴角生了笑,那笑却叫谢无陵心下怯怯。赵祚却也没有放过他的心思,赵祚将眼前人,当挚友,当可托付家当、交付性命的人。所以赵祚想他安稳,想他能在这扶风城安身立命,想他能替自己教养羡之,而不是为自己不顾性命地搅动乾坤。
赵祚沉声问道:“小先生呢?可还安好?”
“安、安好。”谢无陵的目光如烛光一般闪烁不定,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咬了咬唇,敷衍着。
“安好?”赵祚凑近一步,打量着眼前人,面色也渐渐变得冷峻得不像样。
谢无陵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复抬眼对上赵祚的目光,勾了唇角,道:“听从山郎的意思,是以为平之在邠州不好?”
谢无陵转身在桌案上置了两个杯盏,替自己与赵祚添了盏茶,佯装不管顾赵祚那里莫名来的寒气,兀自道:“邠州本是富庶地,平之就任三年,除大疫时,有些难捱以外,并无不安处。”
赵祚的目光追着他走。他总是这般,轻描淡写,避重就轻。
但他不知那个与他传信的长乐公主,每月总会传信给赵祚。信里三句不离谢无陵三字,如不是赵祚知晓长乐心中所悦之人是宣城,只怕该以为长乐心有他属。
信书本是简练语,那几年来,长乐的寥寥几笔,也都比谢无陵这句“大疫时候,有些难捱”更细致。
“腊月十七,收一书,非平之字迹,言,平之病来,勿扰。”
“正月十五,年节至,平之送画予羡之,贺新年,道上月友人失礼。”
“三月初三,本是花朝,但母妃坐立难安。吾替兄折枝,后相问,才知是,帝允邠州官员上书,改疫后的棺葬土埋,为火葬。”
“四月初五,上月改疫后尸体处置之法,引民异议。父皇虽大恼,但仍坚持。”
“七月初八,半月前,昭行谢相殁。平之托我替他奉一灯于谢相灵前。”
……这桩桩件件,不知为何,赵祚不拿信笺,也记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