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90)
这话倒把谢陵噎住了,害得谢陵连咳了几声,他倒不知现在要怎么才算惹着赵祚了。小僮不明所以,却比他更急,一边抬手替他舒气,一边自责道:“圣上早吩咐我不要和您说伤神的事,怪我,我我我又多嘴了。”说着那小脸还怪委屈的,看得谢陵缓过来时,忍不住抬手点了点他眉心。
“不怪你。”谢陵温和道。
这动作太过亲昵了,大概是谢陵这两年第一次这般温柔待那小僮,全然不像那阴晴不定的风流公子。小僮直愣在了那处,绯红从脸颊满眼到了耳根。
谢陵并没有发现自己哪处变了,或许是更像谢无陵了,或许就是谢无陵了。
他也没将这小僮的愣神放在眼里,抬手推了推眼前人,吩咐他去备下车辇。
不过小僮听来的这事,早在他说给谢陵听前,在偌大的扶风城里传了个遍;可以说是,除了一早叫羡之送出城的沈长歇外,无人不知了。倘他不说,扶风的昭行义士也会辗转把消息传进园子的,传到谢陵耳里的。
当然,也更不用说重阙里了。一大清早听说帝祚在朝会上勃然大怒后,满重阙的宦奴宫娥们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撞在枪口上就掉了脑袋。
各处人心惶惶,连长明殿里的宫人都更加小心翼翼起来,一个个立在殿上,大气都不敢喘。最后还是信陵主解救了他们,让他们都先下去,在殿外听候传唤。
但宦奴儿们才得以喘息的那颗心还没放稳,就又叫殿外渐走近的华服女子给提了起来。
宦奴儿一一跪身道:“皇后娘娘。”
“劳您去和圣上说声吧。”梁后看了一旁伏跪下来的通传宫人,柔声道。
值官宫人抬头打量了来人一眼,压下了心头不断的战栗道:“是……”
梁酌含笑冲他颔首,示意他进殿询问。
梁酌在重阙里温柔端庄的形象是早入了人心的,总听说从未见过她生怒的模样,待人接物也是及其温和的。
在这重阙中,大概除了异姓侯不爱理会她外,无人敢对她生出嫌恶之情。
值官宫人进殿不多时,信陵主就和宫人一道启门出来传话,说是圣上说梁后若是也要替观之求情,那便不用进殿了。
梁酌本来还想争取些什么,但见了羡之越过她肩头,往那门口看去的眼神,她循着羡之的目光看了过去,这才会意作罢。
梁后前脚才走,宫人们便看不懂这帝王心思了。同为求情,帝祚拒绝了自己的后宫之主,却给那候在门外的梁相放行。让羡之将来人领进了长明殿内。
“圣上……”
赵祚听见梁策第三次唤他了,才勉为其难地放下了手中批折的朱笔,抬头看向了眼前人。
“不知是何事让梁相欲言又止,可……”赵祚凌厉的目光睇过去,“也要寡人替您分忧?”
这一问梁相忙躬身:“不敢不敢,老夫见今日大殿上龙颜难悦,所以想替圣上分分忧。”
“那正好,梁相见多识广,不若说说当世还有谁会这泼墨江山图。”赵祚冲梁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回头看。
“泼墨江山图?”画名在梁相的脑海里打了个转,他回头正瞧见那一幅黑白肆意,点墨潇洒的图。
这世上能绘出江山图的人已是不多,再划去真正敢画出来的,若不是谢无陵已亲手被眼前的帝王赐死的话,那他可能就当仁不让。
可他已去,当世有这笔力,又师承谢无陵的,便是观之,与羡之。偏羡之所学的不过谢无陵画技的冰山一角,而真正得了谢无陵传授的,还是观之,尤其是在羡之还在西北时,谢无陵在那段时间几乎毫无保留的把所有画法和技巧都教给了观之,当然这个毫无保留,也包含了泼墨江山图。
如此一想,那赵祚这问的意味就很明显了。
“怎么?梁相也不知道,那就依了羡之所说,让刑部的慢慢……”
赵祚的话还没说完,梁相便抬头看向了赵祚。赵祚遂改了口问道:“梁相是想起来了?”
“臣想来,当世应有二人,一为宣城主,另一才为观之。宣城主曾也凭一泼墨图在昭行桃花会上掌了昭行印,这是天下共知的。”梁相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了赵祚,“况观之避缩重阙多年,圣上也是知道的,他的心性,饶是幼儿也知,怕是不足以画成一幅江山图吧。”
“所以梁相是说寡人比幼儿之智犹不足?”赵祚的面色明显不甚好看,厉声正色问道,“又或是觉得方才朝堂之上判画的众臣与寡人皆庸?”
“父皇息怒,梁相必然是心切,才一时糊涂,说了胡话。”立于一旁未置一声的羡之却在此时突然出声。
赵祚明显对他本该明哲保身的时候突然站出来感到诧异,赵祚眉头深锁成川,眼里带着几分责问,看向羡之。
羡之不仅不避其目光,反是撩袍跪身,为梁策求情。
赵祚在心下暗骂羡之一声“混账玩意儿”。梁策却会顺着阶儿下,直做了卑躬屈膝模样,说起,自己方才是说了糊涂言。
羡之抬首对上赵祚的眼,继续道:“观之素来与外公亲近,不若让羡之陪外公去同观之聊聊。想来若真是他画的,也必不是那般不敬的意思。父皇也知道先帝后期听信……”羡之不意外的顿了顿,才道,“听信谢佞谗言,因那作文引论,先后下了多少人入狱。”
羡之点到为止,目光却始终没瞥向梁策,尽管他知道梁策正在打量着他。
“总该探探,万一呢。”羡之的目光灼灼,赵祚看他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了。
羡之要去观之那里探的到底是什么,他这个做父亲的,说不好听的…便是他一哭要下哪种雨,赵祚都知道,又怎么会不知他要去探什么。
最后赵祚无可奈何地叹了一息,到底是颔首同意了,让羡之陪着梁相入了内闱那观之的居所。
羡之才走,赵祚身边的暗卫不多时就出现在了赵祚面前,将外宫那祠堂小僧侣递的消息传了来。
而暗卫才将消息报完,跟着赵祚身边许久的老宦奴进了殿,见赵祚眉头紧皱,老宦奴眉间的喜色都去了半分。
“何事?”赵祚的声音犹冷。
“回圣上,居衡园子里来人了。”老宦奴恭敬地措辞道。
“何人?”
“那人兜了风袍,奴才……不敢认。”老宦奴抬眼正看得赵祚的神色微变,像乍暖时候那枝头雪化,老宦奴不禁松了口气,立马接着道,“奴才将他安置在了偏殿,一路避着来人,应是未被人瞧见的。”
未待老宦奴把话说完,赵祚就起了身,步履匆忙地往偏殿走去。
第97章 长明温情
赵祚赶去偏殿,跟在他身后的老宦奴总觉得有点跟不上帝祚的速度,以为是自己老了,腿脚不好了。
其实是赵祚疾步走了过去,到了偏殿门前,才停了步子,看见落在后面的老奴,对他挥了挥手,让他就在那处守着。
这才推了门迈进屋,目光在触及那严实风袍下露出来的青色衣袂的一隅,便回身合了门。
日光照亮了长明殿的内堂,也惠及了长明偏殿耳房,将偏殿壁上唯一挂着的画照进谢陵眼里。
那似是一幅出游图,长溪贯穿了这幅图,夹岸有千树,树梢叫绯色铺了个满。树下有一青衣郎君懒倚杏树,怀中落了一树杏花瓣,而他抬手,正向那临溪舀清醴入盏的一玄衣郎君邀杯。二郎身后有两小儿嬉闹其间。
这红琼玉京树下,旧年莫不静好。
谢陵一入偏殿就叫这幅图吸了眼眸,他走近了些,手不自觉地抚上了眼前这幅画上的红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唇不自觉地翘了起来,眼里却渐渐有水汽氤氲来,模糊了视线。
恍惚间他听到来人推门,门被推开的那一声响来,他这才收了放在画上的手,顺势将眼角溢来的泪拭去。
他不敢在这处取下风袍,便将自己一直藏在风袍的兜帽下。所幸赵祚没有来取他风袍,只从他身后抱住他,将他锁入怀中。
“你来了。”赵祚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轻,像怕吓着怀里人一般。
“嗯。”谢陵点了点头,赵祚将自己的下颔放在谢陵肩头,赵祚懒洋洋地道:“真好。”
但话音才落,那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感从赵祚心头感染到谢陵的眉头。
“怎么了?”谢陵微侧了首,瞥了自己肩头的人一眼,又耸了耸肩,示意赵祚听来,继续问道,“可是因为羡之?”
赵祚的头向一旁偏了偏,挑了挑眉,像是在问谢陵,怎么这么问。
谢陵解释道:“昨夜陪他等风时,听他问起了。”
“等风?”说着赵祚就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等风是什么意思,正想责问谢陵夜深时竟还和羡之“等风”。
谢陵好像会错意,低声温柔道:“也等从山郎。”
这话听得赵祚顺心,在谢陵腰上掐了掐,咳了一声后,故作正经地将走偏的话题带回来:“那混……信陵问了你什么?”
“问我若看到你受苦,当如何?”
“莫顽皮。”赵祚以为谢陵在打趣他,直正色道。
谢陵也剜了赵祚一眼,突然正经起来:“我答,要么同甘共苦,要么苦他所苦。”
赵祚这才知道谢陵说的不是打趣的话,他复跟着念道:“同甘共苦。”
赵祚又将这四个字回味了一番,才又凑近了谢陵的颈项,在他颈边落下一吻,轻得像东风拂过一般,又带了点像食了蜜饯的感觉,这感觉直从谢陵的脖颈蔓延开。
赵祚眸色渐深,沉声问道:“所以小先生来找寡人同甘?”
“明明是某位从山郎在我腕上的红绳换了,缠了蓝绶,又在我枕下留下字条,叫我来寻他。”谢陵一边说着一边感觉赵祚揽过他腰的手臂收紧了些,他和赵祚贴得更近了,又佯装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的模样,却还是没继续揶揄下去,只轻声撩拨道,“我啊,只找从山郎。”
“我,”赵祚改了口,咬着谢陵耳朵道,“就是从山郎。”
谢陵抿嘴,眉间的笑意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了。
赵祚松了环住他腰身的手臂,待谢陵转身过来时,又立马逼近了半步,啄了一下谢陵带着病色又苍白的唇。
他抬眼正对上谢陵那双桃花眸微觑。那眸里似有流光溢彩,直让赵祚步步沉沦。他低声问道:“今日怎的未上你那口脂?”
“本就不爱。”谢陵低了眉眼,也不瞧赵祚,只在赵祚身前低声喃喃。
那之前谢无陵因着在邠州一场大疫,伤了元气,任是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后来归了扶风又未好生休养,还耗心费力的,便一直是这般有些苍白的唇色。
但因他在扶风,一是不敢露了病色在人前,二又恐这病色让赵祚添了担忧,才一直上了口脂。
那时扶风人还道他这艳骨殷唇甚美,后叫许多美人效仿,倒成了风尚。
但现在赵祚心知他本和病近膏肓无异,全凭祁知生的妙手拖着命,所以他也无须再上那欺人的口脂,骗眼前人的心安。
谁知这话来得坦然,正好直刺在了赵祚心头。
“是寡人,不曾感你之苦,亦不曾苦你之苦。”赵祚捧着谢陵的脸,眼里满是愧疚的神色。
谢陵无心替他分辨他两之间有谁愧欠谁,又有谁亏欠谁。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哪里可能辨得出什么对错好坏。
他抬手握住赵祚的手,微侧了侧头,合上那双桃花眸,像是把眼里的情愫都拢在了一处,又在赵祚的掌心虔诚地落下了一吻,将那拢在一处无法言说的软意浓情都递放到了赵祚掌心,让他随时都握住,都能拥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