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102)
羡之音落,不出所料地迎来了一片寂静,韩潮保持着缄默,羡之却没有时间待他缄默。
“大人,还是早作答吧,我听闻大人府上还有别有洞天地,我觉得大人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府邸被昭行的人曝于人前。”
韩潮对上羡之的眼,目光凌厉了几分,带着几分威胁。他早前跟在谢无陵那一边的几年,见过昭行人进府意味着什么。那几个达官显贵无一例外地在谢无陵尝试沟通无效后,都叫进府的昭行人扒得连皮都不剩,但凡能扣得住的帽子,那都是跑不掉的,最后翻不了身的,都待着秋后处决了。
他是亲历过的,也是亲眼见过那些人的悔不当初。生死名节,这扶风文臣无人可以做到不看重。也正是这份太看重,才让扶风多生了这许多的事端。
“这个人,信陵主还需要问我?”
“需要。”羡之应来,“因为桑落先生,已卒于居衡园子,就在几日前,却还有人给您送信儿。”
“等等,”韩潮琢磨着这句话,问道,“你是说,那人是……桑落?”
“韩大人不知他,还为他卖命?”韩潮这一问,倒是把羡之听笑了,“韩大人啊,这一盏茶可没剩多少了,我还是希望您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有藏掖才是。”
“不敢藏掖,那人平素与我都写小笺联系。我一直以为他是昭行谢相手下的人,从我入扶风地那日开始,他就在了。”
“您怎敢凭一张小笺认定是昭行的人?”
“自不是凭一张小笺,起先是在谢相那里得到过和小笺相同的说法,再者那人是住在谢府的塔楼,我每次见他时,他都是立在楼上暗处。哪怕到后来谢府被封,成了禁地,他能住在那处,他说他念旧,况他的人出入谢府,未得人拦的,窃以为是过了圣上的眼,受了圣上的意。”
“谢府塔楼?”
“是的。”
羡之抿抿嘴,到底还是这灯下黑,让桑落钻了空子。但听韩潮方才的话来,让桑落钻的空子应当不止这一条。
“那大人方才说从您至扶风时就收到了这种小笺,你可还记得那一条上说的什么?”
韩潮细想了来,断断续续吐了“枕月”两字,又琢磨了一番,才将那字条上的五个字在脑海里拼就:“邀帖至枕月。”
而这五字入了羡之耳里,才让羡之如遭雷击,原来这么几年,都是他和谢无陵错了。
当初福公公私下接触了那送邀帖的小僮,却没问出个所以然,赵祚也就做了主,让那小僮消失在扶风了。
也正是因为这事无果,他师父谢无陵才把疑虑转向了提点过他的岐国。
如若不是有这道罅隙在,当初陆慎成求惠帝赐婚岐国时,谢无陵或许还会拦一拦,至少可以像长乐与宣城一般,还可以等这个日后;至少不会和梁策一起助纣为虐。
可没有如若,谢无陵最后与虎谋皮,终究是伤人,自伤了。
真不说到底算是谢无陵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算这桑落心机更甚。
羡之别了那韩潮,离了刑部大牢,面无表情地和那两位大人寒暄了一阵,才分道扬镳,来了城东的胡姬酒肆,上了二楼,寻了一处临窗的座位坐了会儿。
从胡姬酒肆二楼望出去便是谢府的塔楼。算不得的太高,却在一众平屋里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一个塔楼。
那时谢无陵还在,又逢着年节,扶风天上又是炸烟花又是升孔明灯,他和陆岐就会被谢无陵带上塔楼。那时站在塔楼之上,正可看见扶风百户似棋围的繁华,也能瞧见城东市集的喧嚣。
那时的他是现在那塔楼的雕栏后看这胡姬酒肆里的推杯换盏,而今日的他,却在这胡姬酒肆里眺那人走茶凉的塔楼。
“知道这塔楼是谁的吗?”
隔壁桌有两位乡民碎叨起来,传进了羡之耳里,听那语气不似本地人。羡之看过去,见那两人正看向那窗外的塔楼,喋喋不休着。
一人说这塔楼是那鼎鼎大名的佞臣旧府,一人却全然在欣赏这塔楼,还品评道,应是城东视野最开阔之处了。若不是陛下封了谢府,他当真想站在那上面瞧瞧。
羡之来了兴致,继续听那人道:“不过说来也怪,明明方才走谢府门前过,感觉整个谢府都荒了,草都快有半人高了,可这塔楼却看起来却并不荒。”
“有人气,自然不荒。”羡之想起那韩潮的那番说辞,也确实应了这塔楼不荒的言论。
因为桑落在此处落脚,所以这处不荒。
“什么?”邻桌的那人听到了羡之开口,却因环境喧闹没太听真切,也就出口问道。
“没什么,”羡之笑了笑,起身放了银子于桌案后,未再停留,直往谢府去。
但他和身边的侍卫绕着谢府走了两圈,都没找到那个韩潮说的可以入府的偏路。
没有办法的羡之唤了身后四处布着的昭行暗卫,托他们帮忙。但饶是昭行的暗卫,也还是花费了小半天工夫,才找到那条偏路。
确实很偏。
在街尾后府位置,有一道门这门画做了墙面的模样,要将这“墙”一推,才似开了缝。羡之推开了这道门,往“墙”里走进去。
在羡之合上这面“墙”时,一道疾风陡生,直往他面门冲来。
第108章 谢府塔楼
羡之正偏头躲闪,下意识翻手抬臂,想借此挡上一遭,另一只手又暗暗聚力,羡之目光渐渐凌厉,想好了等接住他这一掌风,就抬手一推。
这番临危的反应大都源自那位沈大人,或者说是沈长歇。谢无陵将他和陆岐一起交给了沈长歇,让沈长歇教他二人习武,沈长歇似乎因着沈长余的影响,对他总要苛刻几分,在演武场时,更是爱将他单拎来,一招一式的指导,说不上来,是爱深责切,还是仇来气盛,虽然羡之经常被折磨得青一块紫一块,但好歹是有好处的,这些反应便是其一,那陆岐见他有伤,更是吊着眼泪地来安慰他,那些个年少回忆,便是其二。
羡之等待着落下来的一道掌风,但那一掌到底还没有落下,就被人截了下来。眨眼间,昭行和重阙曾布在他身侧一直相护的两人霎时现身,一人黑衣小辫从前极快地捉住那人的腕,扼住那腕往回一推,将掌风引往左偏,而另一着黑色袈裟的僧人,现身在那人身后,一手抵一短匕在那人背脊,一手握着串念珠,嘴里道了一字“善”。
羡之收了手,也散了掌中聚来的气,才理了理衣衫,正准备冲那黑衣小辫点了点头,却见想来偷袭自己的那人突然发难,一旋身,一抽手,想叫自己被捉住的腕子挣脱出来,但后面持匕的人却不畏害他命,只待他一动,短匕就跟着背脊一挑,划了一道学线下来,偷袭的人皱了皱眉头,动作蓦地一停。现在前拽后逼的情势下,他要脱身,应当不易。
羡之好以整暇地看着这人,这人也似感受到了羡之的目光,他在打量了周遭一眼后,猛然抬头,目若游隼,带着几分恐吓的意味,盯紧了羡之。
羡之见状却是云淡风轻地抿嘴一笑,将他的凌厉在眼底化开,让那点厉色显得不入流极了,甚至近不了这双风月眼半分。
那人收回了目光,蓦地猛退半步迎上那抵背的匕首,持匕的僧人未意料到他如此一举,想撤手去,那黑衣小辫也见此状,提醒道:“小心!”
那人却趁此匆忙间,将另一手滑到腰侧,取了一把月牙形的小刀片,直往那捉他腕的人的手上割去,想趁他吃痛而条件反应的那一下卸力时,把手抽出来。
不过他好像低估了暗卫,至少低估了眼前的人,对痛苦的敏感度也不似寻常人,那捉他腕的人非但没有松手,反是使力握紧他手,将他反往身后带,顺势一擒,又趁他最后一挣时,持匕的僧人上前几步,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窝,因他未防这一击,顿时屈膝跪下。
羡之看认真打量着这个人,他的目光在那人的头顶流连了会儿,才往下走,正看那人横眼恨了自己身边那两个暗卫一眼,却在听到羡之道了句“胡人”后,将目光转回到了羡之身上。
羡之的目光在他衣袖处徘徊着,始终没看出端倪,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同:“看看他袖下帮了什么?”
黑衣小辫的那个暗卫紧接着捏着他腕一扬,中间使了力捏住他腕骨,叫他吃痛,藏在手中的东西顺势落到了地上,发出了脆响。
羡之皱了眉头,走上前去,看到了那从袖中落下来的月牙形的刀片,刀片的刃上还沾着血,想来就是这上面的血沾染在了他方才的衣袖上,所以才叫羡之总觉得有什么不同。
羡之匆忙将目光移开,撇了撇嘴,将那月牙形的刀片踢远,略带厌色地看了那墙角的刀片一眼,而后问道:“你是胡人,那桑落是你该认识。”
“不认识。”那人冷声说来,扶风的话倒是说的字正腔圆,如不是那藏在高束的发里的一尾小辫儿,和他的月牙袖刀,羡之必不会认出他是胡人。
“桑落,是你主子。”本该是问句,却叫羡之说出了肯定的语气,又和着这人突然动作停滞,抬头带着疑惑的眼神,虽然那疑惑只有一瞬,之后的眼神走变得冷淡了,但已经够了,羡之心下已然明了。
他绕过这个人,往里走,边走边道:“你主子不会回来了。”推开了塔楼的门,又吩咐道,“带他上来。”
暗卫得了吩咐,趁着他还在回味那“主子不会回来”的那几个字,顺势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挣扎的可能杜绝了,才推搡着他上楼。
楼上陈设如旧,甚至和羡之旧时来这处一模一样,简直如出一辙。若不是知晓了桑落和这一处塔楼脱不了干系,只怕羡之该以为谢无陵还住在这处。
烧化了的烛仍攀附在烛台上,案上纤尘未染,应是常有人打扫的缘故。几张乌金纸叫那镇纸压住,任是风来只掀起了镇纸下乌金纸的边边脚,镇纸旁是一个瓷做笔搁,是陆岐幼时送谢无陵的第一个礼物,谢无陵舍不得,便将这笔搁放在了这塔楼上,也算真的束之高阁。
羡之看着这四周模样,一时心下生了感慨,他取了那支旧湖笔,不自禁地端详了起来,见到那湖笔笔头的玉石里,那处染了朱色的裂纹仍在,又勾了嘴角。
他曾旧时和陆岐上塔楼来临一字帖,陆岐同他置了气,一心狠,抓了他手上的这支湖笔就一掷,笔头的玉石磕了地,这裂痕便是那时给磕出来的。后来他二人一合计怕谢无陵生气,便让陆岐用笔头沾了朱砂,跑下塔去,跟谢无陵说是天降凶兆,这笔流血了。
谢无陵当时想是知了他二人鬼心思,好气又好笑,直说罚他去长乐的那处清净地,也好给他个清净,陆岐听说要离家,立时脸都吓白了,这下倒吓着谢无陵,恻隐之心一生,这事就算揭过了。
羡之将这湖笔取来,悄悄敛入袖下,顺走了。又抬头看向了那被暗卫带上来的人。
“你主子可留了什么?”
“小人不知。”
“不知?”羡之迈了两步,往那案后书架看去,漫无目的地看着,故作云淡风轻地说了起来,“那意思是要我去问问我那好弟弟?”
羡之说着话,手一本本划过那摆在书架上的书册,在一本蓝册子上顿了顿。他从架上抽出了那一本蓝册子。它不算新书了,但纸张也没有因为摆放多年无人问津的泛黄痕迹,反是看着像经常翻动的模样。
这塔楼上的藏书大多是做个摆设,不常用的那种,有一些还是从秦国公府直接打包过来的。但这堆新书里,突然放了这么一本书,自然是扎眼的,他将书捧在手上,见书页也比其他书更松散,遂翻得很是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