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42)
一低头,先是呕出来一口腥血。
直到一点点温暖自肩上传来,慢慢蔓延至全身,有个人在我耳边轻轻唤我的名字,硬是将我从一片混沌中拉了回来。
眼前的景物重新聚焦,只是还是抖得厉害,我颤,他也跟着颤,像两个寒夜到来之际垂死挣扎的蜉蝣。
阿恒给我一下一下捋着后背,“我错了……我错了玉哥儿,你别吓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强撑着探起半个身来,“所以,你都知道了。”
阿恒犹豫片刻,冲我点了点头。
我突然觉得没由来的好笑,我逃了那么远,躲了那么久,到底是逃不脱既定的命运。
我看着他,一时间什么情绪也没了,轻轻问道:“那我是谁?”
阿恒轻声道:“你就是那个神童,前中书令柳俞英之子,柳存书。”
第36章 人间重晚晴
我身子里一根支撑着的脊梁骨像是突然被抽走了。
我一直以为,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苟且过活了这么些年,什么风吹雨打没见过,什么艰难苦恨没经历过,即便算不上钢筋铁骨,至少也该是泥塑的。
却没想到仅是一具虚有其表的空架子,里面装的都是沙子,轻轻一碰,就碎的一塌糊涂。
“所以景行止是在来抓我的路上了吗?”我无意识地发起抖来,“他也要把我拉到断头台上,一刀结束了我的性命吗?”
眼前一片血红,满目的血,我们柳家满门的血,染红了整片刑台,染红了那晚奔逃之夜的月亮。
“我都躲到这里来了,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没人知道,”阿恒与我头抵着头,一只手在我背后轻轻捋着,“你放心,我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当年的柳存书还活着。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提起当年的事,可我查这些不是为了吓你,我只是太想搞清楚你到底是谁,这些年到底经历过什么。”
“柳存书已经死了,”我闭上眼倒抽了一口气,“你之前看到的、认识到的柳存书都是假象,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死人,一个戴着面具苟延残喘的幽灵。这个世上早就没有柳存书了。”
阿恒使劲儿把我按在了怀里。
鼻梁撞上坚硬的锁骨,紧跟着一行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你别说了……”阿恒声音压的发紧,甚至带出了一缕血腥气,“我承认我是有私心,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你怎么样。我知道当年那些事后,满脑子里都是心疼,我迫切地想把你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全都补偿给你,可我没想到会吓到你。要不你捅我一刀,消消气?”
手上一凉,真的递过来一个冰凉的物件,刀柄小巧,刀鞘带着兰花纹路,是阿恒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
利刃出鞘,寒光一闪,我使足了力气把阿恒扑倒在地。
只要杀了他,就没人知道我藏在这里。
银光落刃,刀锋破开了一道口子,割开了眼前浓稠的血色。
那把刀停留在阿恒颈侧分寸之地。
阿恒半晌才摸着脖子扭了扭头,“……我还以为,你真要杀了我呢。”
我松了手,跪坐在地,大口喘息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我轻声问。
阿恒从地上爬起来,把刀收回鞘中,“最早应该是在知道你叫柳存书的时候。”
“柳铺半数以上的人都姓柳,”我叹了口气,“我以为,这个地方离着京城已经足够远了,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叫‘柳存书’的小人物,我摒弃了之前的一切,最后却存了一丝侥幸,我想留着与柳家唯一的一点联系。”
“其实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你对景家的态度。我爹爹和大哥常年在边关,极少回来,二哥虽然在朝中,但他为人低调,也不会随便招惹是非。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们景家抱着那么大的敌意。”
我无意识地咬了下唇,冷声道:“当年抄家时,是景行止带的队。”
那一面写着景字的旌旗闯进了我家里,那些人手持刀枪,在我家里烧杀掳掠,带走了爹爹,逼死了娘亲,我至今仍记得带队的那人,那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阿恒看着我久久不语,最后只道:“我们景家欠你的,我补给你。”
“欠我?”我摇摇头,“他们都说我爹是私通叛军意图谋逆,是罪有应得,你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你们一条命。”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所以我逃了。”我失神般看着手上留下的泥污,“我不想报仇,这些年来也本本分分,从来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就想活下去而已……”
阿恒认真看着我道:“我决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
这些年来我小心谨慎,从不轻易信人,可看着阿恒笃定的眼神,心里还是忍不住稍稍动了动,“我能信你吗?”
手上一凉,只见那把匕首又送回到我手里,“哪天我要是说话不算数了,你就用来杀我,我绝不还手。”
我记得阿恒说过,这把匕首是从他娘那里继承下来的,连老头见了都敬畏三分。阿恒既然贴身带着,必然也是珍视有加。
我不肯收,阿恒却又伸手过来叠在我手上,拉着我轻轻握住匕首,“实在走投无路了,还能当了换钱呢。”
我:“……”
好吧,我心动了。
下了一个月的雨,总算要放晴了,阳光从厚重的阴云里射出一道光柱,横亘天地之间,最后隐没在牛角山一片雾霭里。
“回去吧,孩子们要担心了。”阿恒拉我起来,抖落了一身泥泥水水,“能走吗?我背你?”
“不用,”我绕开他自顾往回走,“我腿脚又没毛病。”
“可你上次不就让我背了,”阿恒小声嘟囔。
“上次那是被你吓的,”我一时间哭笑不得,上次让他背还是半月前从那个小破窑子里出来,虽说这次也是吓得不轻,到底还是不一样。
“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身份败露会是什么情形,设想过无数场景,可我从没想过,第一个发现的人会是你。”
阿恒从我安抚一笑,“你放心,我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走出去一段路,我想了想,对阿恒道:“我的事,你不要告诉孩子们。”
阿恒愣了愣,点头应道:“好。”
这些事我自己一个人担惊受怕就够了,我不想几个孩子也不安生。
正走着,只觉得指尖有点凉,阿恒试探着勾了勾我的小指,若即若离地触碰,面上一派正经神色,“其实,我刚刚骗了你,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偏了偏头,“为什么?”
“因为这里生不出你这样的人。”
我不禁笑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阿恒挠了挠头,“我说不好,就是感觉你不属于这里,你看你聪明,心肠又好,做饭好吃,长得还好看……”
我提醒他,“长得好看是说女孩子的。”
阿恒一愣,转而一惊,“那天你都听到了?”
我点头笑笑,“我觉得你比孙寡妇好看。”
阿恒一张脸迅速涨红,“你才比孙寡妇好看呢,你们全家都比孙寡妇好看!”
雨一停又有了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回去的路上正碰上挑着货担走串卖烧饼的王二麻子,阿恒给几个孩子买了梅干菜的烧饼。
回到破庙,远远就见小莺儿正拿着个簸箩在门口摘李子,看见我跟阿恒回来急忙迎上来,“玉哥儿,阿恒哥哥,你们去哪儿了,怎么突然都跑了?”
阿恒把手里的酥饼递给小莺儿,“你们玉哥儿听见外头有叫卖的,追出去给你们买的。”
小莺儿几分怀疑地看着我,“真的吗?”
我无奈笑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