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214)
那小药童接过方子躬了躬身,跑开了。
“二哥,你怎么在这?”我探头往房里看,“老相爷怎么了?”
景策脸上竟然带着几分薄怒,反问我:“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景策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叹了口气:“老相爷昨晚突然病重,阿福叔找不到你人,就找到了我府上。又加上昨天晚上是上元节,太医院里值守的太医就两个,还是刚进来的两个新人,再去找人费了些功夫……差点没救过来。”
我胸口猛地一滞,像一把薄刃尖刀直直楔了进去,冰冷漫过全身,恐惧后知后觉才跟了上来。虽然我一直知道老相爷对这个尘世所留的眷恋不多了,更多的是病痛和相思之累,可这一瞬间我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他离去,甚至想的是不顾老相爷本人的意愿也要把人留住。
再开口时嗓音都有些颤了:“那……现在怎么样了?”
景策看了看房里,道:“人还没醒,现在还不好说。”
我起身便往房里走。
“阿福叔在里头,你……”景策又拉了我一把,照理说这一把只是象征性一拉,并没用多大力气,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眼前一黑,顺着那力道就倒了下去。
“玉哥儿!”景策上前一把把我撑住了。
我慢慢缓过来,等那阵子黑过去了,眼前又有了色彩,看着景策担忧的神色摆了摆手,“我没事,就是走得急了。”
“你管这叫没事……”景策目光盯着我后背,脸色一时间难看得厉害,“你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往后瞅了瞅,并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又要走,却被景策喝住。他扒下我的外袍,又撩起头发,看了足有几个弹指才松了手,吸了口气:“你知道你背后什么光景?”
我这才想起来头上的伤还没处理,应该是被景策看出来了,摆摆手道:“我没事,昨晚不小心碰了一下。”
景策道:“你脖子连着后背,全是血。”
我:“……”
陈楚山手真黑。
好在这一院子太医是现成的,我被景策按下来先处理伤口,剃了好大一片头发。小莺儿哭完里头又来哭外头,哼哼唧唧地问我:“玉哥儿,你这是被烟花炸了吗?”
我:“……你就姑且当是吧。”
等处理完伤口再想进屋景策却说什么也不让了,皱着眉道:“你现在这样子进去用不了一炷香就得被抬出来,先去睡会儿吧,这儿有我盯着。”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事,睡不着,”我看着景策恳求道:“你就让我进去,我什么也不做,就陪着老相爷。”
景策:“老相爷还没醒,你进去也没用。”
我抿了抿唇:“我就想拉着他点……我拉着他点……让他别走。”
景策沉默了片刻,还是起身让开了。
老相爷的病情直到第二天一早才稳定下来,人虽然没醒,但能吃得进药了。
阿福叔差点喜极而泣,天地神灵都感谢了一遍,头一点地就睡过去了。
送走了那些太医,景策眼下也是一片乌青,这一天里忙前跑后的都是他,眼看着比我还憔悴些,我坐在这儿守着老相爷,反倒有些歇过来了。我道这边我来守着,让他赶紧回去歇一歇。
景策也不勉强,脚步虚浮着往外走。
刚到门口,又跟人撞了。
景策还没开口,撞他那人倒是先开口了:“请问柳存书柳老爷是住这儿吗?”
一听这称呼我就知道是谁了。张伯在大户人家里当过差,礼数最是周到,我跟他提过好几次不必喊我老爷了,可在他看来一家之主不管年纪多大都得喊老爷,跟他拗了几次没拗过,就由他去了。
我开口应道:“张伯,怎么了?”
景策侧了侧身,张伯这才进到里头来,冲着我着急道:“老爷您快去看看吧,家门口来了好些人,把小少爷堵在里头了。”
“二狗子?”我猛地站了起来,“什么人?”
张伯:“我也说不好,看着好像是些读书人。我出来买菜,回去的时候就看见家门口堵着那些人,一个个手里头还提着东西。我没敢上去,怕也被堵在里头,就赶紧过来找您了。”
我起身刚要跟着张伯走,又想到老相爷这边,一时间犹豫了。
景策从门口又回来了:“你去吧,这边我先看着。”
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我冲着景策愧疚地点了点头,拉起张伯就走。
张伯所说不虚,我到的时候那些人还围在外头,不过看样子好像并不是来对二狗子不利的,他们手里都提着东西,倒更像是……来送礼的?
有人隔门往院子里喊:“柳州举人贺庭川前来拜会!”
“听闻公子是柳老的义子,在下黔州苏文举跟柳老有一面之缘,特来拜会公子!”
“敢问公子跟老相爷是什么关系啊?”
更有甚者直接喊道:“公子是不是已经保举今科的状元了?”
我瞬间明白过来,这些入京赶考的仕子们入京的第一件事大都是递门贴,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小到知道朝廷动向,大到让主考官高看一眼,这些都不是埋头苦读就能读出来的。大年初一那天我们在苏宅门口撞上的那个大概就是去递门贴的。
当时二狗子正从老相爷家里出来,这才让他们误以为二狗子得了老相爷的青睐,再一打听,就把柳骞的名号也打听出来了,这才成群结队过来,想跟着沾一沾光。
我心里稍安,虽然是他们理解错了,但对二狗子也不是什么坏事,真让他把名号打出去了,说不准真能让主考官多看他一眼。
我知道二狗子看不上这些,也知道要他认下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比让他撒谎还难受,但只要二狗子继续这么躲着不应声就行了。
我对张伯说:“你进去告诉二狗子,让他不用管门外这些人,安心读他的书就是,这些人见不着他过些时候就散了。”
张伯点头刚要走,门却从里头开了。
二狗子从门里出来,周围又是一阵喧闹,我心里却蓦地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二狗子腰杆笔直地站在那群人中间,冲他们笑了笑,道:“我想诸位是误会了。”
我心里猛地咯噔一声。
只听二狗子继续道:“我是跟着柳老读过一年书,但算不上是什么义子,更不是什么老相爷保举的人。我叫柳清许,来自牛角山,从小是被玉哥儿收养的,这个名字也是他给我取的,我所吃的每一粒米、每一口饭也都是他给我的。”
先前那个叫苏文举的问道:“玉哥儿是谁啊?”
二狗子笑道:“玉哥儿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他姓柳名存书,是咱们大周的第一神童。”
我心里头哇凉一片。
我忘了告诉他,你玉哥儿在朝中的名声真的不怎么样……
人群中果然哗然一片。
“就是那个逆臣之子柳存书?!”
“皇上不杀他已经是天恩浩荡了,听说他还厚着脸皮硬要进翰林院……”
“听翰林院的陈大人说他在翰林院待不下去了,又赖着皇上把他调到户部了……”
“听户部的张大人说户部的人也挺不待见他的……”
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当着二狗子的面就这么被赤条条地拎出来我还是觉得有点难受。
不知道二狗子知道我在别人眼中是这么一个人该作何感受。
但是二狗子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继续道:“我不管他在你们口中是什么样的,但在我这里,他就是从小把我养大的玉哥儿,是我亲哥,是我的再生父母。你们之前说的那些人都跟我关系不大,但是玉哥儿,是我一辈子割舍不掉、也愿意一辈子与之牵连在一起的人。”